荒野再现
作者: Alex Postman日落前一小时,伊贝拉湿地仿佛接收了指令一般苏醒过来,四周沙沙作响,水豚(一种巨大的铁砧头啮齿类动物)在草丛中嗅来嗅去,粗声粗气的田凫纵横交错地盘旋在空中,几头黄褐色的蹼足沼泽鹿在沼泽边涉水而行。就在20年前,这里还只是一处供牲畜饮水的地方,没有生机。
我和导游明戈· 冈萨雷斯(Mingo Gonzalez)骑马穿越湿地,他是在科隆卡洛斯佩莱格里尼(Colonia Carlos Pellegrini)长大的高乔人。一路上,明戈向我列举了横纹虎鹭、裸脸鹮、异尾霸鹟——该地区的鸟类多达370多种,但他坦言自己原本对野生动物没这么了解,过去,人们对自然的态度远谈不上崇敬,更多的是忽视或者惧怕。为了保护家畜,他的祖先会猎杀美洲虎,然后将美洲虎的皮毛卖给皮草商。尽管美洲虎在科连特斯省(Corrientes)瓜拉尼人(Guarani)心中象征着力量,20世纪50年代还是因为捕猎而在当地绝迹了。
我们在一片稀树草原下了马,Rincón del Socorro旅馆的工作人员已经在桌子上摆好了阿根廷马尔贝克葡萄酒,还有一大盘当地肉制品和奶酪。当太阳光像裂开的水波蛋一般从金合欢树的剪影背后照射下来时,你会有种在非洲猎游的错觉——这种相似性绝不仅仅是葡萄酒引发的幻觉,泛大陆理论认为,南美洲和非洲曾同属一个超大陆,2亿多年前才分裂解体。我们乘坐小飞机从波萨达斯(Posadas)起飞,从空中俯瞰,是一块块牧场和漂浮在水上的绿色小岛,像极了博茨瓦纳的奥卡万戈三角洲,不过伊贝拉湿地的面积只有7284平方千米,大约是三角洲的一半。
近些年来,非洲与南美洲有了另一层渊源。作为牛肉出口大户,阿根廷的草原由于过度放牧而遭到破坏,非洲的生态旅游模式启发了阿根廷大范围的生态保护行动——通过生态旅游业来支持生态修复、重构生物多样性,并且创造就业机会来保护新的荒野。这种模式被“再野化阿根廷”(Rewilding Argentina)和“再野化智利”(Rewilding Chile)两个基金会大规模推行,两者继承自汤普金斯自然保护组织(Tompkins Conservation)。从20 世纪90 年代开始,该组织创始人、美国夫妇道格· 汤普金斯和克里斯· 汤普金斯(Doug and Kris Tompkins,分别是the North Face的联合创始人和Patagonia前首席执行官)在阿根廷和智利收购广袤的土地以进行跨国生态保护。2015年,道格在智利南部发生的一次皮划艇事故中不幸丧生。
现在,两个基金会名下保护的土地已超过6万平方千米,正在以国家公园的形式分阶段捐赠给公众。与此同时,基金会正在筹备在国家公园建造木屋和游客中心,培训护林员和向导,并重新引入和巩固关键物种(keystone species )的数量。在生态旅游仍处于起步阶段的阿根廷,“再野化”的长期愿景是打造一条国家公园环线——北起亚马孙雨林般的英贝内得拉列(El Impenetrable)和伊贝拉湿地,南至1600多公里外的巴塔哥尼亚公园高原——几天后我将前往那里。




“在生态旅游领域,阿根廷就像30年前的非洲。”非洲生态旅游公司andBeyond前保护主管莱斯· 卡莱尔(Les Carlisle)说。南十字星在昏暗的穹顶中闪亮,我们喝着葡萄酒。莱斯是野生动物迁移保护方面的先驱,他留着抢眼的白胡子,有大力水手一样粗壮的手臂。30年前,他成功地将30头白犀牛迁移到andBeyond位于南非的菲达保护区(Phinda Reserve),其中有一次迁移了21头,在当时创下纪录。莱斯上一次来伊贝拉是2017年,他协助“再野化阿根廷”向谨慎的当地政府提交重新引入美洲虎的计划。他不时提到,自从上次造访之后,这里的野生动物数量已经激增。他花了5个小时追踪一头领西貒(形似野猪),这是在当地绝迹后被重新引入的8个物种之一,其他重新引入的物种还包括大食蚁兽、金刚鹦鹉、美洲虎等。莱斯兴奋地告诉我:“基金会正在撰写一本关于南美再野化的书,阿根廷很有可能成为下一个大型保护旅游目的地。”
第二天早上,我们从Rincón del Socorro旅馆的泥土跑道上起飞。这间旅馆原本是一个养牛场,20多年前汤普金斯夫妇把这里改建为自己的家,现在它成了一座迷人的小庄园,平顶房四周环绕着草坪,草地上有成群的美洲鸵鸟(一种小型南美鸵鸟)和水豚活动。接着,我们飞往圣阿隆索岛(SanAlonso Island),那里是“再野化”美洲虎研究中心所在地。短短的飞行途中,我们飞越了几公里长的植被,这些植被之间的连接非常松散,一场强风暴就可以将它们重新排列。我们还看到许多冒着烟的黑色斑块,那是10天前的一场野火留下的痕迹。
在圣阿隆索岛,我见到了“再野化阿根廷”的执行董事索菲亚· 海诺宁(Sofia Heinonen)和一组研究人员,他们在汤普金斯的另一处旧居里办公。大家来回传递着马黛茶,用金属吸管啜饮。美洲虎生物学家巴勃罗· 格拉(PabloGuerra)为我厘清当地美洲虎的族谱:2021年1月,从巴西引入的美洲虎Mariua和它的两只幼崽走向了这里的荒野,那是科连特斯省70年来第一次再现野生美洲虎。现在,这一美洲虎种群达到了8头,其中一些佩戴有电子项圈,方便研究人员追踪。美洲虎的重现可以帮助控制当地食草动物的数量,减缓草地消耗,恢复植被。
天气灼热,天空一碧如洗,我们跟随巴勃罗骑马向野外出发。他挥动遥测器来捕捉GPS项圈发出的信号。我们在一片草地高处蜿蜒前行时,索菲亚拉住马头指向地平线,讲述两周前的那个夜晚大火如何逼近他们在圣阿隆索的工作站。她的团队赶紧挖了一条防火沟,直到最后一刻大雨降临才让保护站得以从大火中幸免。尽管如此,这里的美洲虎几乎没有逃窜,它们留下的唯一痕迹是被蹂躏的水豚尸体,以及旁边的模糊爪印。
回到马厩,一个穿格子衬衫、戴毛线帽的小个子女士跳下围栏,她就是克里斯· 汤普金斯。她专程回到伊贝拉查看火灾的情况,这是过去两年来她第一次离开加州的家。我们一起在屋子后面吃午餐,那里还挂着她和道格的照片,克里斯回忆起1997年和道格来这儿时的情景。“道格看到了一片巨大的空间,但也是一个空无一物的空间”,她说,“我们花了很长时间去了解这里过去有什么、现在缺失了什么。但他几乎本能地就知道这里是一座生物多样性的宝库。”
当道格的皮划艇翻覆在横跨智利和阿根廷巴塔哥尼亚的湖上时,克里斯说她因为悲痛曾考虑放弃两人共同的使命。“这种难过不是一种完整的失去,而是像截肢一样。他死后,我几乎疯了。我常常走得很远很远,想要随时消失在这个世界。”朋友们把克里斯送到印度休养了几周,最终她领悟到:“当最糟糕的事发生到身上时会感到某种意义上的解脱,并且,我还活着。这件事增强了我的韧性,因为我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的。”她加快了捐赠土地的节奏,在2018年与智利政府达成了史上最大的私人土地捐赠协议,用4000多平方公里的缓冲区来保护10倍于它的土地。
午餐后,我们参观了一个栏舍,那里养着一群皮毛油光水滑、炭黑色的南美大水獭,还有一对从匈牙利和丹麦引进的大水獭夫妻,正撕咬着研究人员扔进来的整条鱼。作为水中的捕食者,南美大水獭在当地于20世纪绝迹。现在这些水獭很快会被放归到潟湖中,来帮助保持水域的生态平衡。我们走在巨大的围栏外沿,一头名叫Mbarate的雌性美洲虎在等待被转移到英贝内得拉列公园进行交配。巴勃罗指了指入口外面的3个杏仁状的爪印,那是其中一头已经放归野外的美洲虎回来探望以前的家。“去年1月7日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美洲虎妈妈带着幼崽走出研究中心,回到了野外。”克里斯边说边跪下来给爪印拍照,她说:“我当时觉得明天就可以快乐地离开世界。”
尽管重新引入美洲虎的计划一开始遭到反对,但现在,当地人已经自豪地接纳了美洲虎,并高呼“让科连特斯再次成为科连特斯”的口号。这一观念的转变映射出基金会打造以再生为基础的经济模式的成功。过去的猎人和牧民有的变成了公园护林员,有的在全新的伊贝拉公园担任解说员,还有的在科隆卡洛斯佩莱格里尼湖上当游船导游,为游客介绍那些晒太阳的凯门鳄和飞翔的翠鸟。
那晚,在Rincón del Socorro旅馆享用美味的烧烤晚餐之前,我们围坐在篝火旁,欣赏当地三人乐队演奏的恰马梅(Chamamé)民歌。手风琴手在演奏间隙说:“过去,我们要搬到大城市里去找工作,现在有了旅游业,我们可以留在家乡。”如果发展得当,总有一天,旅游业会吸引大批冒险家探索北部环线,他们会从阿根廷和巴西边境标志性的伊瓜苏瀑布进入,开车前往“小亚马孙”英贝内得拉列公园,“再野化”正在那里建造一处营地,然后继续前往伊贝拉湿地。而在南部的巴塔哥尼亚,基金会正在致力于另一项事业:建造一个跨越国界的巨大的国家公园——“从这片海延伸到那片海”,这也是汤普金斯的最终心愿。
巴塔哥尼亚是一片占据阿根廷和智利两国最南端的三角地带,这里空旷、广袤而干旱,给人一种奇异的原始感。巴塔哥尼亚北部的圣克鲁斯省的冰原是安第斯山脉溢出的冰川形成的,留下一条覆盖着玄武岩碎石和coirón草丛的山谷,这种尖叶草丛可以抵御当地的狂风和干燥气候。
在一座小峡谷的一侧藏着“再野化阿根廷”前来的原因,那里有大量褶皱的岩石裂片,岩石上流淌着五彩斑斓的颜色:朱红、铜色、藏红花色,甚至还有丁香紫和深绿。这片彩色大地(Tierra deColores)是岩石中矿物沉积和铁氧化的结果。现在这里吸引着徒步旅行者,历史上则是游牧部落特维尔切人(Tehuelche)狩猎的“灯塔”,他们追踪原驼的迁徙,沿途采集毛皮和肉,到了寒冬就躲进附近的洞穴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