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诺家族：巴林百年航运巨擘何以在动荡中东建立跨国商业版图

巴林，这个位于波斯湾西南部的岛国，是中东海湾地区最早开采石油的国家之一。尽管巴林的国土面积仅有779平方公里，堪称袖珍小国，但并未妨碍其在全球商业舞台上崭露头角。

巴林的卡诺（Kanoo）家族，是中东最有影响力的商业家族之一，其家族企业卡诺集团的发展史可追溯到130年前。19世纪末，卡诺集团创始人、家族第一代成员哈吉·尤素福·本·艾哈迈德·卡诺（简称“G1尤素福”）创立了一家小型贸易公司，后来将其发展成为海湾地区第一家航运代理商。

中国有句俗话，“行船走马三分险”，可见航运生意的风险之大。卡诺家族凭借敏锐的商业直觉与国际化理念，多次渡过难关，建立起跨国商业帝国。如今，卡诺集团业务已遍布中东和欧美等22个国家，涉足航运、能源、旅游、金融、地产等多个领域，历经四代传承与发展，成为阿拉伯地区代表性家族企业。

一代兴业，从小型贸易商到海湾航运巨擘

巴林1932 年发现石油之前，当地居民与波斯湾地区的原住族群相似，很大程度上依赖采集珍珠和捕鱼来维持生计。巴林的阿拉伯语字面含义为“两个海洋”，其北部海域海床蕴藏着丰富的矿物质，得益于潮汐和洋流的共同作用，贝类在淡水和咸水之间交替生长，孕育出品质上乘的珍珠，使该地区逐渐成为海湾地区乃至全球的珍珠采集和贸易中心。

自19世纪60年代起，G1尤素福在巴林经营一家小型贸易公司，主要销售大米、糖、椰枣和木材，在首都麦纳麦度过了早期成长岁月。1890年22岁时，他从父亲手中继承了公司，并以自己的名字重新将其命名为Yusuf Bin AhmedKanoo Group（简称“YBA Kanoo”），这也成为家族企业发展的起点。

G1尤素福很早就展现出前瞻视野和商业野心。他观察到“印度洋―波斯湾―两河流域―地中海”这一贸易线的兴起，而巴林因位于波斯湾南岸的地理中心，成为航运公司和贸易商的理想选择（图1）。阿曼的铜锭、美索不达米亚的天然沥青、波斯湾的珍珠和棉花，以及来自印度的各种珍贵木材、象牙和青金石，都在这里进行转口贸易。19世纪90年代，阿拉伯湾水域约有4500艘采珠帆船，其中1/3都在巴林停泊。

由于巴林的餐具、瓷器，以及咖啡、水果等商品当时都通过进口获取，G1尤素福尝试租用船只从印度西南部的喀拉拉邦进口各类商品。这些船只沿着东非海岸线航行，频繁停靠在蒙巴萨和桑给巴尔这两个重要的港口城市。桑给巴尔是东非的重要贸易中心，以丰富的香料、椰子林和木材资源而闻名于世。特别是产自红树林的木材，在传统的巴林屋顶建造和造船业中有着广泛应用。与此同时，G1尤素福的船只也会在印度西北海岸港口进行补给，从当地购买棉布、大米、茶叶等各类消费品。这些远洋贸易为卡诺家族之后涉足航运业务打下了基础，G1尤素福也由此积累了丰富的国际业务知识和实践能力。

1820年英国入侵波斯湾后，迫使巴林与其签订《波斯湾和平总条约》，巴林成为英国的殖民地。G1尤素福意识到，若要在英属领地上取得商业进展，必须精通英语。于是，他与巴林第一位英国代表哈吉·艾哈迈德·本·阿卜杜勒·拉苏勒展开合作，无偿从事信使和文书工作，并很快掌握了英语。1900年，巴林任命首位英国驻扎政治代理加斯金，G1尤素福担任其与时任巴林统治者谢赫·伊萨·本·阿里·阿勒哈利法之间的翻译，从而借维护与政府机构的关系，进一步巩固了社会地位。

由于精通英语并具有一定声望，他还负责向英国传达巴林商界的意见，甚至在处理本地贸易纠纷或英国当局与巴林人之间的分歧时担任仲裁⸺他事实上成为了英国与巴林之间的“结构洞”，占据了社会网络中的优势地位。

随着G1 尤素福的业务规模逐渐扩大，1911 年，他将目光投向航运业，成立了海湾地区首家航运代理公司⸺阿拉伯轮船有限公司（ArabSteamers Ltd）。两年后，他与英国石油公司（BP）的前身英波石油公司（APOC）签署代理协议，为家族企业的扩张奠定了基础。

此后，与外国航运公司签署代理协议成为卡诺集团的主要业务，并助其最终发展为中东最大的船舶服务提供商，业务覆盖了阿拉伯半岛周围的所有主要港口和近海油轮装载终端。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卡诺家族已获得了英国、印度等国家一系列重要航运公司在巴林的代理权。在此过程中，航运公司的管理者们通过接连不断的收购、合并，建立了一个复杂的贸易网络，卡诺集团的业务也随之拓展。

图1：巴林的地理位置示意图

企业经营现金流的增加使G1尤素福对银行业产生了浓厚兴趣。1909年，东方银行（Eastern Bank）在伦敦成立，主要服务于与印度的国际贸易。次年，该银行在孟买开设了首家分行。然而，1916年东方银行申请在巴林开设分行时遭遇了阻力⸺包括G1尤素福在内的部分本地商人认为，银行应遵循伊斯兰原则，避免收取利息。G1尤素福对外国银行在巴林的经营持保留态度，或许也由于其将对他自己的银行构成威胁⸺几乎同时，G1尤素福在巴林创办了银行业务。通过与伦敦代理的合作，卡诺家族能够获取货币和商品价格的信息，使他们能够向整个海湾地区的银行客户提供金融服务。

1908年波斯湾地区发现石油，为卡诺家族带来新的历史机遇。1913年，英波石油公司任命G1尤素福为巴林代理人，负责处理该地区的石油运输和相关事务。双方的紧密合作，巩固了卡诺家族在石油领域的地位。在此顺境时，G1尤素福还对航空业和旅行社等萌生出一系列设想，然而这最终证明只是他的一场白日梦。

侄子接班，全球金融危机中艰难守业

1929年，华尔街金融崩盘的余波迅速扩散至全球，包括巴林在内的海湾地区亦未能幸免。国际经济环境急剧恶化，各国保护主义措施盛行，纷纷提高关税和贸易壁垒，使全球贸易陷入低迷。20 世纪30 年代末，日本成功研发出人工培育珍珠技术，培育珠迅速充斥市场，珍珠价格断崖式下跌。1954年，巴林珍珠业的颓势已十分明显，仅剩下11艘采珠船和538名采珠工人。然而，困境并未就此结束。1930年，英波石油公司因在巴林大幅提高汽油和煤油价格而引发广泛争议。作为其代理人，G1尤素福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

在接踵而至的危机之下，卡诺家族的财务状况不断恶化。其在1933年向巴林统治者申请了一笔贷款，期望借此缓解压力。然而，这一申请因英国的反对而最终未能实现。无奈之下，G1尤素福不得不出售部分家族业务，并以高昂的利息向其他金融机构贷款，包括老对手东方银行。这一连串的打击下，卡诺家族的企业陷入债务困境。

不久后，二战爆发，航运服务被削减到最低值，商船也经常受到鱼雷袭击，而卡诺家族作为这些受影响航线的代理，处境雪上加霜。业务停顿的船只在停泊、维修等方面的开支巨大，正如“华人世界船王”包玉刚曾说过的，“一艘没有收入的船只，与其说是资产，不如说是负债”。

在危机之下，G1尤素福决心寻找新业务渡过难关。彼时，全球市场需要在运输挑战之下解决战时生活必需品问题。1944年，当一家美国公司向卡诺家族询问商品运输时，他敏锐捕捉到其中的商机。鉴于当时巴林和美国之间的进出口商品相对未受战争影响，G1尤素福向这家美国公司建议定期运输糖果、丝绸等生活用品，以及福特、雪佛兰、道奇等品牌汽车。他将业务重心放在了那些无需办理许可证的货物（如烟草）上，并成功吸引英国烟草公司等主要客户。这一策略不仅在经济低谷期打开了家族企业新业务的大门，后来烟草也成为了卡诺集团最赚钱的业务之一。

尽管G1尤素福取得了事业上的成就，但他的生活中却满是悲伤。他和妻子始终未能诞下自己的孩子，弟弟穆罕默德1903年在巴林爆发的瘟疫中早逝，年仅25岁。穆罕默德留下了两个儿子贾西姆（简称“G2贾西姆”）和阿里（简称“G2阿里”），以及一个女儿玛丽亚姆。G1尤素福承担起养育他们的责任，并把两个侄子培养为家族企业的接班人。两代人建立起更紧密的家庭纽带，孩子们不再称G1尤素福为“叔叔”，而是称为“父亲”。

在大家族观念强烈的阿拉伯文化背景之下，卡诺家族强调成员之间的团结互助。G1尤素福在1945年临终前召集G2贾西姆、G2阿里以及侄孙们，分享了自己毕生的事业心得和价值观。他特别强调了制定计划和勇于创新的重要性，并嘱咐他们要“心存敬畏，保持刚毅与公允，善待比自己弱小的人”。在接班人选方面，他指定了G2贾西姆和G2阿里。同时，他告诉家人，银行里只剩下几千卢比存款，他的时代已经结束，现在将由下一代率领家族企业继续前行。

G2 贾西姆和G2 阿里继承家族企业后，约定了“五五开”的合伙关系，并由G2贾西姆担任集团主席。

1945年二战结束后，商业活动逐渐恢复，巴林政府放松了出口管制，卡诺集团与英、法、澳等国恢复贸易。20世纪40年代末，G2贾西姆两兄弟以通信方式积极与世界各地建立新的商业联系，不断收到外国公司问询商品的信息，包括手表、香水、咖啡、汽车等，他们迅速把握住这些新业务带来的增长点。

20世纪中叶，海湾地区发现石油为当地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经济繁荣。在此基础上，海湾国家大力发展基础设施。20世纪50年代起，G2贾西姆敏锐意识到水泥作为关键建筑材料所蕴含的巨大商机，因此将主要精力投入到海湾地区的水泥运输与分销业务中。此前，他与兄弟G2阿里共同掌管卡诺集团，然而随着时间推移，G2贾西姆决定将公司原有运营职责全权委托给G2阿里，以便自己全身心投入新的业务。通过与沙特、科威特、卡塔尔、阿联酋等地的指定代理商紧密合作，G2贾西姆成功将水泥销售至这些区域。

石油发现对海湾地区产生了深远影响。随后数十年间，当地石油公司纷纷成立，卡诺家族与沙特国家石油公司、沙特基础工业公司、阿布扎比国家石油公司、巴林石油公司和阿曼石油开发公司等机构之间的新业务成为家族企业复苏的关键。经过两代人的胼手胝足，卡诺家族不仅成为22家航运公司和6家航空公司的代理，还涉足建筑、设备供应、石油贸易、保险等多个领域，企业得以暂时渡过难关。

对于卡诺家族而言，这段创业生活无疑是异常艰苦的。第四代家族成员G4哈立德回忆道，“祖辈和父辈经常早上7点离开家，直到半夜才回来。因此，我和兄弟姐妹在童年时期几乎很少见到长辈。他们总是忙于加强先前建立的关系并探索新的业务领域”。

三代领航，海湾战争中的商业赢家

G2贾西姆的儿子G3穆巴拉克、G3阿卜杜阿齐兹，和G2阿里的儿子G3阿卜杜拉完成了贝鲁特美国大学的学业后，陆续接班。

二战后，旅游业开始兴起。G3穆巴拉克1945年加入家族企业，他认为当时正是成立旅行社的好时机。他于1946年成立的卡诺旅行社迅速成为“城中谈资”，因为它不仅是巴林首家旅行社，也是中东地区首家。开业不久，卡诺旅行社就接待了巴林时任统治者谢赫·沙尔曼·本·哈马德·阿勒哈利法，以及科威特时任统治者谢赫·贾比尔·艾哈迈德·贾比尔·萨巴赫的来访，随后发展成为中东规模最大的旅行社。

随着卡诺集团规模的增加和资金的积累，第三代做出了两个重要投资决策：一是向伦敦泰晤士河管理局购买8艘50吨的二手驳船，每艘购入价格约为150英镑，到1949年时，卡诺航运公司已拥有4艘小汽艇和12艘驳船；二是将马士基航运纳入其船代业务范畴，以适应20世纪40年代末众多航运公司寻求业务合并以扩大市场份额的趋势。这两大正确决策，使卡诺集团以较低的成本投入获取了较高的商业回报，并建立起更广阔的商业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