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最优解:当“三期叠加”遇见“三重压力”
作者: 邵宇 陈达飞当前经济运行的基本特征被概括为“三重压力”:需求收缩、供给冲击和预期转弱。这“三重压力”又是在“三期叠加”的背景下出现,即转变发展方式、优化经济结构、转换增长动力的攻关期,结构性、体制性、周期性问题相互交织。中国经济增长的约束条件在累积,腾挪空间变窄,需要平衡的要素增加,寻找最优解的难度提升。
当前中国经济正处于从“追赶”到“被追赶”的过程中,这对供给侧改革和需求侧管理都有重要含义。供给侧改革方面,意味着要从引进创新到自主创新,从要素数量的投入,转变为全要素生产率(TFP)和人力资本的提升,发挥市场在资源配置和定价中的决定性作用,激活市场主体活力,发挥多种所有制经济的协同效应,调整提升产业机构;需求侧管理方面,则要求以提振最终消费为战略基点,解放被压抑的消费。同时,降低对进口中间品和外部市场的依赖,优化贸易结构以增加附加值,推动城市群建设,以形成规模报酬,提升投资效率。在这个过程中,逆周期政策要兼顾跨周期,总量政策要兼顾结构转型的要求。
当“三期叠加”遇见“三重压力”
2021年12月8日至10日召开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将中国当前经济运行的基本特征概括为“三重压力”——需求收缩、供给冲击和预期转弱。
三重压力已经形成负反馈,使中国GDP增速在2021年第三季度跌至4.9%,10月和11月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综合领先指标仍维持下行态势,12月零售和乘用车高频数据显示需求侧已有回暖迹象,但票据利率走低表明实体经济融资需求仍然低迷。100大中城市土地成交和新房开工增速仍为负值,三四线城市房地产销售和库存压力较大。预计2021年四季度GDP增速或进一步下降至4%以下,全年仍可维持在7.9%-8.1%的增速水平——高于潜在增速和全球平均增速(IMF预测2021年全球GDP增速为5.9%)。
当下的一致预期是,2022年国内稳增长压力较大,尤其上半年。这不仅是因为2021年上半年的高基数,还与内外经济和政策周期的错位有关。新冠疫情爆发后,中国经济和产能率先复苏,海外供需缺口的扩张和缓慢收敛,维系了中国出口高景气,也使得国内逆周期的总量政策较早回归常态。但2021年第四季度以来,在通胀压力持续超预期的情况下,英美央行正在加速退出非常规货币政策。英国央行已经率先加息,美联储也在加速缩减资产购买,并提前至2022年第一季度结束,同时有可能在第二季度开始加息,还有可能同步开展缩表。海外需求复苏的边际放缓和供给瓶颈的逐渐缓解,有助于供求缺口的加速收敛,企业或由主动补库存转为被动去库存。在疫情可控的基准情形下,2022年外需将面临较大压力。国内2021年的财政后置和2022年的财政前置,以及货币政策在降准降息方面的举措,都是在兼顾跨周期和逆周期调节。
为更好地理解“三重压力”,还可将其放在“三期叠加”的背景下,一方面有助于厘清压力的长期性和短期性;另一方面也有助于理解政策在平衡稳增长和调结构方面的考虑。
在2013年上半年政治局讨论经济形势会上,首次提出中国经济正处在“三期叠加”的判断,并在2014年第二季度政治局经济形势分析会上,对“三期叠加”进行了全面系统分析。
第一,增长速度换档期,即从改革开放前30年平均10%以上的增速,逐步降档。这是由经济发展的一般规律决定的。早在金融危机之前,由供给侧决定的GDP潜在增速就已经进入下行区间。劳动力方面,2004年前后,中国出现“刘易斯拐点”,农村向城市转移的劳动力从过剩变为不足,劳动力成本开始上行。2010年总抚养比触底反弹,2014年65岁以上人口占比超过10%,曾经的人口红利转变为“人口负债”,劳动供给(数量)开始成为GDP增长的拖累因素。如果没有新冠疫情的扰动,预计到2025年前后中国总人口将“达峰”。资本积累(投资)面临居民储蓄率下降、边际回报率下行和债务杠杆率上行的多重约束。TFP增速也在2007年达到11.4%之后开始下行,疫情之前降至3%-4%区间。
第二,结构调整阵痛期,这是加快经济发展方式转变的主动选择,也是优胜劣汰和市场出清的过程。2015年以来,以“三去一降一补”为核心的供给侧结构性改革路线逐渐清晰,内涵不断丰富。党的十九大以来,经济从“高速度”向“高质量”发展模式转变和以创新、协调、绿色、开放、共享五大新发展理念为指引,已经取得共识。2016年英国脱欧和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引发全球化变局,2018年中美经贸冲突显性化,面对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决策层提出了构建“以内循环为主体,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这要求创新在供给侧要成为第一动能,(国内)消费在需求侧要成为战略基点。在从引进创新向自主创新和外需向内需切换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会出现“断裂带”。而要想经济实现平稳着陆,必须发挥政策的逆周期调节作用。

第三,前期刺激政策消化期,大危机之后,外需急剧收缩。2008年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出台了“四万亿”计划,推动中国经济在2009-2010年逆势上行,也为全球经济复苏做出了重要的贡献,但也正是在此期间,中国走上了一条高债务杠杆驱动的增长之路。根据社科院的数据,从2007年底到2019年底,中国实体部门杠杆率从145%增加到了247%,非金融企业部门从96%增加到了152%,均处于世界前列。2012年,中国GDP增速首次跌破8%,相比2007年下降6.3个百分点。2013-2015年之所以能维持在7%以上的增速,房地产和基建投资发挥了重要作用。
从大危机到大流行,房地产共经历了三个完整的周期。此间,居民部门杠杆率从18%持续攀升至56%。2013-2018年,基建投资增速始终高于房地产和制造业投资,形成了“土地财政―基建投资―房地产开发”的顽固循环。地方政府财政收入高度依赖土地出让金收入,政府和金融部门都被房地产裹挟。金融脱实向虚,影子银行风险积聚,以P2P为代表的互联网金融乱象丛生,防范化解金融风险至今仍然是政策重点。此外,高房价强迫居民高储蓄,高杠杆压抑居民消费。房地产对资本的虹吸效应使得制造业投资明显不足,中小微企业“融资难、融资贵”难题至今仍未缓解。
解绑对土地和房地产的依赖和防范化解金融风险,是近年来的政策主线。继2016年中央经济工作会议首次提出“房住不炒”定位后,2019年7·30政治局会议再次提出“不以房地产作为短期刺激经济的手段”。即使在新冠疫情期间,针对部分地区出现的房地产市场过热现象,政府也出台了相应的强监管措施。2018年出台的“资管新规”在2021年底全面实施,破刚兑和净值化没有回头路。
截至新冠疫情之前,“三期叠加”仍在深化。2019年中央经济工作会议重提,“必须清醒地认识到,我国正处在转变发展方式、优化经济结构、转换增长动力的攻关期,结构性、体制性、周期性问题相互交织,‘三期叠加’影响持续深化,经济下行压力加大”。此外,还叠加了全球化的逆转、中美关系的变局和新冠大流行的挑战。中国经济增长的约束条件在累积,腾挪空间变窄,需要平衡的要素增加,寻找最优解的难度提升。如何破局,唯有以史为鉴,不走老路,坚定改革开放的决心,进一步释放改革红利,促进增长动能向创新转换和战略基点向消费转变。
中国经济发展的阶段:从追赶到被追赶
从人口的视角,经济发展可被划分为三个阶段(附图)。第Ⅰ个阶段是快速城市化(+工业化)阶段。这是一个典型的二元经济发展阶段,“刘易斯拐点”尚未出现,劳动力供给接近无穷弹性。该阶段,劳动力市场是一个典型的买方市场,资本所有者获得绝大部分剩余价值,工资增长慢于GDP增长。由于资本所有者的边际消费倾向较低,收入更多地用于储蓄和投资,所以这个阶段的一个特征就是资本有机构成的提高——资本深化。对于一个资本短缺的经济体,资本深化是推动经济增长的重要供给侧力量。由于工资报酬较低且贫富差距不断拉大,消费占GDP的比重不断下行。与此同时,在资本积累和农村劳动力向城市转移的过程中,城市化和工业化快速推进。

一旦越过刘易斯拐点,经济就进入第Ⅱ阶段——成熟经济。农村劳动力由过剩转为短缺,劳动力市场开始出现供不应求的状况,工资涨幅或将超过GDP增幅,非熟练劳动力的涨幅更大,不利于劳动所有者的分配方式得到扭转,贫富差距收窄,或不再进一步扩大。随着居民收入的增加,劳动报酬和消费占GDP的份额也会随之上涨。整体产能出现过剩,但劳动替代性、消费导向性和推动产业升级的投资继续扩张。贸易结构与第一阶段显著不同,出口产品复杂度和全球价值链的位置逐步提升。城市化和工业化仍在推进,但速度明显放缓。经济增速下台阶,从高速转为中高速。
第Ⅲ阶段为被追赶阶段。刘易斯拐点叠加老龄化,劳动力短缺状况更加严峻,但是,工资上升遇到瓶颈,因为劳动密集型产业要么会选择外迁,要么会选择用资本替代劳动。随着城市化和工业化的完成,可投资的机会变得稀缺,资本回报率不断下降。该阶段,供给侧是经济增长的主要约束,并x且,只能靠新科技革命才能扭转经济增长停滞的状况。如果仅仅从速度和质量这两个维度来划分的话,前两个阶段的共同特点是高速度,第Ⅲ阶段更加注重发展的质量,其中,第Ⅱ阶段也可以被理解为从高速度向高质量发展的过渡阶段。
中国劳动力市场的两大结构拐点都已经出现。从劳动与资本要素的相对成本来看,2008年是重要转折点。当然,这不仅仅是由“刘易斯拐点”带来的,还包含人口老龄化。2010年,劳动力人口占比的峰值和总抚养比的底部都已经出现,工资指数开始上涨,说明中国已经进入第Ⅱ阶段。相比其他亚洲经济体,人口因素对中国经济的挑战更大。日本和韩国从出现“刘易斯拐点”到出现老龄化拐点都有一定的时间间隔,但中国几乎是同时出现的。这也就是日本在60年代出现“刘易斯拐点”后仍能保持20-30年中速(或中高速)增长的原因。正因为如此,中国的黄金增长窗口期会明显收缩。从劳动力密集型部门开始,中国正在进入被追赶阶段。这对供给侧改革和需求侧管理都有重要含义。
供给侧改革:从引进创新到自主创新
归根到底,是创新和创新的扩散改变了世界政治经济版图。发达国家是自主创新的主力军,因而更依赖于教育、研发(R&D)投入(尤其是基础科学研究)和人力资本的提升。后发国家在经济起飞的早期阶段,会更多地依靠引进创新来缩小与发达国家的差距,但能否吸收和吸收的速度,同样取决于该国的人力资本积累、研发投资(更注重试验发展和应用研究)、基础设施和制度变革等因素。

创新在全球的扩散形成了产业的“雁型矩阵”,自主创新(尤其是通用技术)的领导者扮演着“领头雁”的角色,在产品生命周期的早期成为新技术和新产品的净出口国。贸易的过程也是创新外溢的过程,自主创新国总会受到来自其他国家的竞争。这可能促使其将部分产业链迁往劳动力成本较低的发展中国家。在这个过程中,后发国家将逐渐掌握核心技术,产业链也趋于完善,进而成为产品的净出口国。
从上世纪80年代末算起,中国仅用了二三十年的时间就建成了“世界工厂”。这不仅仅是因为外资企业带来了先进的技术和管理经验,培养了人才,还因为它们本身就在“建设”中国。中国制造业的快速崛起、世界最大贸易国和价值链中心地位的奠定,与外国直接投资(FDI)有直接关系。难以量化的,也是影响更深远的,是知识和技术的外溢效应,及其对劳动生产率的提升。在研发方面,普华永道(PwC)的一项研究显示,2014年,外商投资企业占中国企业研发总支出的81%。外资在中国投资的研发中心数量从1999年的不足30个,增至2004年的600个,2013年增至1300多个,2015年增至1500多个。外商投资企业在中国的研发工作,已经从低成本支持,转向了当地运营、服务当地需求和基础研究领域。数百家外国公司已经与中国的大学和研究机构建立了研究联系。例如,西门子与中国200多所大学建立了研究和技术关系,许多中国高科技衍生产品都来自其中受资助的研究中心和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