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第安灵魂
作者: 何研
民族的文化认同以文化共同体为基础,依靠族群的体貌特征、文化历史记忆、血缘纽带、语言、信仰观念等维系。族群与文化相互关联、不可分割,族群的发展只有凭借文化认同,才能自觉且有选择地与其他文化交流,维持自己主体性的地位;反之,若一族群失去了自身文化认同,而任由外来强势文化冲击,对于一个族群的发展将是致命的打击。某种意义上,族群身份与文化认同具有同质性,族群观念和族群认同的核心要素是文化,文化的恢复、构建、传承、复兴对他们的身份认同和民族认同具有重要作用。
经济全球化发展在增进各国各地区文化互动融合的同时,也激发了民族意识、族群意识及地方文化认同的觉醒,少数民族群体对社会权利、文化权利的诉求日益增强,并通过本民族的文化复兴实践来建构族群身份和文化认同。在美国俄亥俄州,至今仍生活在“印第安人保留地”的印第安民族支系——波卡根部落(Pokagon)的波塔瓦托米人(Potawatommi),为了争取印第安人的民族认同和社会文化权利,部落妇女发起了传统篮子技艺的文化复兴运动,建立篮子合作社作为联系其民族共同体的纽带,以博物馆为中心辐射社区,进而促进波塔瓦托米人的民族身份、文化身份的构建。
印第安人的土地观
19世纪,美国为了巩固对印第安人及其土地的权力,施行了分裂印第安人土地的政策。他们认为,把印第安人的土地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私人财产,将有助于“野蛮的”印第安土著文明化。美国印第安历史告诉我们,土地对于印第安人来说极为重要,他们在公有化的土地上种植庄稼,社会成员间的社会关系网络以土地为中心建立起来。土地之于他们就是生命的全部,因为他们与信仰的神灵沟通的神圣事务、他们的人际关系、他们的外交事务、他们的家园环境建设等都是通过赖以生存的土地完成的。围绕土地而建立起来的家园空间充斥着印第安的历史、文化、教义及精神信仰。波塔瓦托米人说:“我们走在祖先的骨头上。”表明他们的祖先信仰和英雄崇拜与扎根生存的土地密不可分,土地传承和维系印第安血脉,并成为其民族意识、文化权利意识生成的根基。由于波塔瓦托米人对土地的依赖和重视形成了强烈的本土地方观念,这种观念融入印第安人的骨髓中,表现出对土地的尊重、对土地生发事物的崇敬以及家园意识的文化身份认同。正如巴索所说,“他们的地方观念和家庭观念一样古老,他们有着强烈的领土意识,……波卡根部落的人们在自己生活的地方创造出了属于他们自己的思想观、价值观,以及他们的集体观念和情感”。基于土地而形成的地方观念有着坚实的根基,为印第安民族身份和文化身份认同的建构提供了保障。
白蜡树篮子技艺的复兴
在欧洲先民到来之前,美国俄亥俄州、宾夕法尼亚州、西弗吉尼亚州、肯塔基州、田纳西州、印第安纳州、伊利诺伊州等地气候宜人,物产资源丰富,是印第安人世代繁衍生息之地。但自欧洲人到来之后,这片广袤的区域变成了印第安人的流散地,大批印第安人被迫西迁,尤其是1830年通过《印第安人迁移法》之后,绝大部分印第安人及其社区迁居到了密西西比河以西。幸运的是,波塔瓦托米人成功抵御住了迁移,成为至今仍生活在美国五大湖地区的印第安少数族群之一。面对欧洲人的同化和排挤,印第安人始终没有放弃传统,波卡根部落的妇女率先发起了恢复篮子制作技艺运动。
白蜡树(black ash tree)生长在北美地区,是波卡根部落栖居地常见的树种。此树喜欢寒冷潮湿的生长环境,生长速度缓慢,它又高又细,一棵成年树可高达16~21米,树干直径为0.3~0.6米。白蜡木质的特点是重、软且耐用,纹路几乎是笔直的,沿着纹路很容易将其剥离成木条,是制作篮子的上好材料。白蜡树篮子,顾名思义就是以白蜡树为原材料,将树根削皮后用里面的木料制作成形状各异的篮子。白蜡树篮子是波塔瓦托米人的生活必备品,应用于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
每到严寒的冬季,波卡根部落的壮年男子便到白蜡林里砍伐树木,将树木去皮后齐心协力地扛回去,然后沿着树的年轮和纹路把木头一层一层地剥离开来,变成编制篮子的木条,之后部落的女人便开始用这些木条制作精美纷呈的篮子。也就是说,男子完成前期砍伐、拖运、剥离树木的重活,女子完成后期编制篮子的精细活,男女分工合作促进了亲密团结的社群关系的形成。印第安人在极寒湿冷的恶劣自然环境中团结协作,通过集体力量战胜困境求得生存,他们的生产、生活离不开团队合作,长期以来便形成了具有共同文化记忆的印第安社群。从这个意义上说,白蜡树篮子不仅是生活必需品,更是维系印第安波卡根部落亲密社群关系的纽带,是族群团结奋斗的精神象征和民族印记。篮子被赋予了印第安民族的灵魂,与他们的文化一起深深融入民族血液之中。
然而在过去很长的历史时期,白蜡树篮子随着印第安种族的迁移以及被同化和压迫而退出了波塔瓦托米人的生活舞台。但波塔瓦托米人却从没有放弃过争取民族文化身份认同的努力。在部落妇女们的带动下,社区成员利用在博物馆展览、售卖等方式扩大对白蜡树篮子的宣传推广,经过常年不懈的努力,他们终于使民族传统文化得以复兴,并获得了来之不易的个人、族群及社区身份。
20世纪80年代,由波卡根部落三位妇女——茱莉亚·薇索(Julia Wesaw)、阿格尼斯·拉普(Agnes Rapp)和瑞尔·多菲提(Rae Daugherty)——发起的恢复白蜡树篮子制作技艺运动成为印第安波塔瓦托米人文化复兴的发端。三位妇女都是波卡根部落颇有影响力和领导力的风云人物。薇索天资聪颖,她从祖母和母亲那里学会了传统的白蜡树篮子制作技术,技艺精湛;拉普也从母亲那里学会了篮子制作,并致力于篮子技艺推广。1989年,薇索和拉普获得了密歇根州立大学博物馆颁发的密歇根遗产奖。多菲提是一位部落女族长,活跃于部落事务中,有很强的组织领导能力。三位妇女作为联合创始人创办了白蜡树篮子合作社,以合作社为驱动吸引社区成员参与,再通过博物馆更大范畴的社区参与,促进白蜡篮子制作技艺的推广和印第安文化复兴。
在三位核心女性的带动下,越来越多的波塔瓦托米人加入到白蜡树篮子的学习、制作、宣传、销售行列,通过社区群体的力量复苏了濒临消失的白蜡树篮子制作技艺,并在部落社群中产生了强大的辐射效应,男女老少都参与其中。波塔瓦托米人、俄亥俄州立大学教授约翰说:“只有我们的部落才使用这种白蜡树制作篮子,所以白蜡篮子也最能代表我们的文化。”这也是恢复白蜡树篮子制作技艺运动能够迅速聚拢社区群体参与的原因。
如今,博物馆中陈列的篮子展品有的像玉米,有的像蓝莓,有的像草莓……这些形态各异的造型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不仅代表着波塔瓦托米人过去的生产生活方式以及他们的历史与文化,也代表着他们对本民族文化执着的信仰和对印第安身份的认同。比如,草莓状的篮子代表着印第安人的内心,通过篮子向族群后辈讲述历史,讲述父辈们生命记忆深处的故事;玉米是印第安人主要的农作物之一,玉米状篮子代表着祖祖辈辈的饮食文化习俗。篮子为我们鲜活地呈现了波塔瓦托米人的文化面貌与生命记忆。妇女合作社成立后,波卡根部落的妇女每天都在编织着篮子,一方面用于推广文化,同时售卖篮子的收入也维系着家庭支出——社会和经济双重效益反作用于社群,形成了强大的凝聚力和向心力。
妇女篮子合作社有效地建立了篮子制作者、观众、波卡根社群三者之间交织互动的关系,带动篮子的艺术化和市场化双重发展。而印第安人也“以这样的方式表明他们拒绝同化于美国主流文化,他们渴望融入更大的当代社会,却又不丧失他们的本土身份”。
博物馆社区参与的文化身份建构
印第安波塔瓦托米人积极加入文化复兴运动中,恢复和建构印第安民族文化身份,并积极探索印第安人在美国乃至全球化语境中的地位。博物馆是吸引社会参与的枢纽与平台,是文化复兴的重要阵地。自1980年代以来,活跃于密歇根州、俄亥俄州、伊利诺伊州一带的波塔瓦托米人充分利用芝加哥、哥伦布等城市的博物馆来展示、宣传印第安文化。2018年,约翰教授在俄亥俄州立大学发起了一个为期两年的“俄亥俄土著”项目,项目经费资助他们在俄亥俄州立大学的土方博物馆、芝加哥博物馆等地策展。通过博物馆的篮子展览连接社区民众、师生、商业机构等,进而复兴印第安土著的传统社区文化。
选择俄亥俄州立大学土方博物馆和芝加哥博物馆为主要策展地,有其可行性和必然性。
首先,历史上俄亥俄州和伊利诺伊州是印第安土著的栖居地之一,有着不可分割的血缘关系。其次,俄亥俄州立大学的建立也与印第安人有着复杂的关联。俄亥俄州立大学是靠出让土地获得资金而建立起来的学校,而这些土地是美国联邦政府从与印第安人签订的《土地割让条约》中获得的,因此,这个学校从建校之初就与印第安人密不可分。俄亥俄州及其周边州都没有设立印第安人保留地,只能片段式地展示印第安人的历史文化,而约翰教授在俄亥俄州立大学成立的印第安研究中心开设了关于印第安历史文化的专门研修课程,他发起建立的土方博物馆更是以印第安传统的土地观念为基础、展示印第安文化的专门博物馆。这些举措为吸引社区参与,复兴印第安文化提供了智力支持。再次,芝加哥是中部地区人口聚集的大城市,也是波塔瓦托米人的聚集地之一,加之芝加哥博物馆是功能齐全完善的大型博物馆,在芝加哥策展可以最大限度地吸引社区参与,也能够得到印第安人的文化认同。最后,印第安人从未保持沉默,他们通过口述史和民间故事、文字、桦树皮卷轴、编织技艺、陶器、珠饰、岩画、图画等方式不间断地讲述他们的故事;尤其是20世纪70年代以来,印第安人在分享其传统艺术、文化及精湛技艺方面有了更多的话语权。

要大规模地恢复篮子制作技艺,让篮子走向商品化、市场化是必然路径。博物馆以丰富的馆藏物品和旅游功能吸引各地游客前来参观,成功地打通了篮子生产和消费渠道。此后波卡根妇女们又趁势拓展了篮子的网络销售和拍卖渠道。与此同时,篮子进入销售渠道后随着商品流动扩大了印第安人的文化传播范围,篮子所能到达之处就是他们的文化传播之处,促使印地安人形成了更大空间范围内的社群凝聚和身份认同。
布朗家族是波卡根部落的家族之一,他们家族中有一位妇女篮子制作技艺精湛且极具销售才能,她在博物馆篮子布展时现场售卖篮子,凭借个人魅力和滔滔不绝的销售口才吸引了众多游客驻足购买,每次她的篮子都一售而空。篮子是印第安波塔瓦托米人的文化标志,篮子的成功售卖增强了他们的文化自豪感和文化自信。购买篮子的顾客既有当地或流散到西部的印第安人后裔,也有对印第安文化感兴趣的非印第安人。他们购买篮子的目的也各不相同,有的出于对祖先文化的敬仰与追溯及以印第安的血脉延绵,有的则希望展示其独特的艺术品位和文化审美意趣。总之,博物馆的社区参与功能成功地吸引了所有人对印第安文化的关注,篮子商品流通扩大了印第安文化的社会影响力,也促进了印第安族群对自己文化身份的认可。
随着白蜡树篮子制作技艺的复兴,篮子重新回到波塔瓦托米人的生活中,此时的篮子不再是简单的记忆族群历史的生活物品,它已经演变成印第安波卡根部落的民族符号和家庭经济支柱。因此,波塔瓦托米人赋予了白蜡树篮子多重文化信仰。
其一,具有灵魂的篮子。波塔瓦托米人认为白蜡树篮子是有灵魂和生命的,他们可以跟篮子进行情感和心灵的交流沟通。约翰教授说:
有很多东西,比如我们踩在脚下的人造地板是没有灵魂的,还有我们的波塔瓦托米语言,即使我们现在还能说一口流利的本民族语言,但我们说话的方式、我们的词汇等是否还具有灵魂,这是值得质疑的,实质上它的语音语调已经死了,它的形式已经死了,它的灵魂也已经死了。但是作为我们民族文化代表的白蜡树篮子却依然活着,并且我们相信用于制作这些篮子的白蜡树也都活着,它们都是有灵魂的。……就像前面提到的,它们代表着我们的民族精神,推动了族群的文化复兴。
正因为相信篮子具有生命与灵魂,所以他们像对待人一样地对待篮子——百般呵护并赋予其生命和情感。约翰教授在博物馆给篮子布展时特别注重布展的环境,他认为有生命的篮子是有喜怒哀乐的,可以感知环境的舒适与否。比如一次在芝加哥博物馆策展时,篮子陈列在橱窗外面,直接与博物馆的外环境接触,由于当时博物馆的环境比较干燥,导致有几个篮子都裂开了,这让教授非常心疼。此后的策展,他便要求必须达到两个条件:一是篮子要陈列在橱窗里,不能裸露在外;二是要控制展览橱窗的温度和湿度,让它们感到舒适才是对它们生命的尊重。把篮子放在博物馆中展览,就是要给它们一个温暖舒适的家,而不是让它们像坐监狱一样地煎熬。篮子也具有社会性,喜欢社交,喜欢走出去。“我会经常拜访它们,以确保它们能得到很好的照顾,我和它们聊天,为它们唱歌,……它们到外面展出时,我会祈祷它们旅途平安,顺利归来。”
其二,具有民族精神的篮子。约翰教授说:“我们的先辈与美国非印第安人在过去进行了长达多年的战争,我们为争取我们的主权和权益而战,最终我们胜利了。取得这一胜利很大程度上是由于篮子形成了具有强大感召力和凝聚力的正义精神,我们社区部落的同胞们在正义精神的感召下,坚持不懈地为我们的文化、我们的信仰而战。”
虽然印第安人在经历了几代人的通婚同化之后,在肤色、相貌、语言甚至文化上都发生了彻底变化,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开始信仰天主教,但是在他们心中,他们从未被征服和同化,也从未被动地接受欧洲人强加给他们的新世界。在过去的20多年里,具有民族精神的白蜡树篮子成功地掀起了印第安本土技术复兴,激励印第安后裔重新定位自己在美国的地位,他们也希望能够融入美国主流社会,在文化事务和政治事务中拥有一席之位。正如约翰教授所说:“我们依然非常自豪自己有一个特定的身份,那就是印第安身份。……即使表面上我们和非印第安人没有任何区别,但我们的身体里流淌着印第安人的血液,只有这种与生俱来的血脉亲缘关系才是最稳定的。”白蜡树篮子文化信仰就是融入他们血液中的文化身份,篮子被赋予了印第安灵魂。以白蜡树篮子为核心,凝聚着波卡根部落社群,他们为恢复印第安人的文化权利、政治权利、社会权利等做着不懈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