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乃依对俄狄浦斯神话的翻古成新
作者: 苗海豫
俄狄浦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的英雄人物,因解开斯芬克斯之谜、在无意中犯下弑父乱伦的重罪而闻名于世。俄狄浦斯的故事极大地启发了古希腊及后世的艺术创作,包括索福克勒斯、伏尔泰、纪德在内的众多剧作家都曾对这个神话进行过再创作,其中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更是成为古希腊悲剧的代表作。
1652年,法国剧作家皮埃尔·高乃依(1606—1684)的剧作《佩尔塔里特》遭遇巨大失败,自此他淡出戏剧舞台。直到1659年,时任法国财政总监尼古拉·富凯邀请高乃依为狂欢节庆典撰写一部悲剧,沉寂7年的高乃依才得以重新提笔。同年,他的作品《俄狄浦斯》在巴黎勃艮第酒店剧场上演。作为高乃依复出后的首部作品,《俄狄浦斯》受到了路易十四的赞赏,却在文艺界引起了一番论战。

文艺复兴以来,艺术家们推崇古希腊、古罗马文化,大多以古希腊、古罗马的史诗、戏剧和神话为纲,以古代王公贵胄的故事为材,以悲剧为高级戏剧。因此,高乃依选择重写俄狄浦斯神话时,观众希望高乃依笔下的俄狄浦斯和索福克勒斯笔下的俄狄浦斯既不要相差太多,又要体现出新意。然而,高乃依放弃了直接继承索福克勒斯的故事构思,转而对这个早已成型的神话故事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编,也因此招致不少批评之声。在众多异议中,高乃依对于主要情节与次要情节的模糊处理以及对神话情节的改编,成为评论家们口诛笔伐的焦点。
为何要改写神话?
从高乃依接到富凯的邀请,到《俄狄浦斯》上演,前后仅两个月的时间。在选择俄狄浦斯做自己新剧的主角后,高乃依很快就发现了俄狄浦斯故事中存在的一些问题。
首先,俄狄浦斯原型故事中使用了大量的神谕,这已经不再符合17世纪观众的审美要求。经历了文艺复兴的洗礼,人文主义的发展使得人的价值得以凸显,人们已不再像古希腊、古罗马时那样崇拜神秘力量。在俄狄浦斯的传说和以之为题材的戏剧中,神谕几乎是“解结”的唯一方法。以索福克勒斯的剧本为例,在俄狄浦斯与盲人先知的对话结束后,实际上整个故事就已经结束了:盲人先知知道一切,却不愿意说出来;俄狄浦斯想要知道一切,却在盲人先知说出实情后不愿意相信。盲人先知的话代表了神的力量,也就是神谕,从这一点来看,神谕几乎扮演了整个戏剧冲突的核心。高乃依在《论悲剧》中曾经提到过他对于神谕的看法:“如果我让丘比特下凡,帮助尼科梅德和他的父亲和解,或者是让麦尔居尔向奥古斯都泄露西拿的阴谋,我会激怒我的全体观众,这一奇迹也会破坏下余的行动所获得的全部信心。那样用降神解结的方法,在希腊悲剧里是很常见的,看上去像是符合历史,其实也只是符合可能性罢了。”因此,比起使用机械降神,高乃依更倾向于让“人”来解决剧中的冲突。这也就意味着高乃依需要对神话中的神谕进行大量删减。
其次,路易十四时代的审美与古希腊时期令观众们崇拜的舞台形象已然相去甚远。高乃依在《致读者》中写道:“在那些遥远的世纪里被视为奇迹的东西,在我们这个时代可能会显得可怕。”在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王》的第五幕,对俄狄浦斯挖出眼睛的方式有着大段描写,需要失去双眼的俄狄浦斯登台表演。然而,鲜血淋淋、双眼空洞的男主角在台上说着大段大段的台词—可想而知,这样的场景会吓到台下的小姐和贵妇,而“她们是我们观众中最美丽的部分,她们的厌恶很容易招致陪同者的责难”。因此,高乃依不得不删减掉这些血腥的场景来照顾观众的情绪。此外,对于17世纪的剧作家来说,歌队只是一个存在于历史中的话题,因此索福克勒斯剧本中精彩的歌队唱段也不会出现在高乃依的剧本中。
由此,作家便发现了一个问题:删掉神谕、血腥场面和歌队,俄狄浦斯的故事便所剩无几了。如果像索福克勒斯一样,仅靠情节的突转来推动戏剧中主要矛盾的发展,怎么能够使一部长达五幕的悲剧显得充盈饱满呢?怎样才能让一个清晰、直白的故事变得曲折精彩?

在删掉相应情节的同时,高乃依也发现神话原型缺少两个重要元素:女性角色和爱情故事。高乃依在《致读者》中这样写道:“由于爱情在这一主题中不占任何比重,女性也没有发挥任何作用,因此这个神话缺少通常为我们赢得观众声望的装饰。”尽管在高乃依的戏剧中,爱情往往处于从属地位,但爱情是观众体验悲剧感的重要来源,尤其对于当时的女性观众来说,爱情已然成为一个无法回避的主题。
针对以上“陷阱”,高乃依最后为自己确定了两个任务:一是删减部分明示结局的“降神”情节,不再滥用神谕;二是扩充剧本的悲剧性,令感人、悲怆的情绪膨胀,使其充分分布在整个剧本中。依此,完成任务的方法也十分明确:为俄狄浦斯神话增加新的角色和情节。于是,高乃依放弃追寻索福克洛斯的脚步,开始对俄狄浦斯的传说进行大刀阔斧的改编:删除了大部分神谕,并将余下的部分变得模糊、多解;同时增添了两个重要角色—蒂尔赛和忒赛。
蒂尔赛是俄狄浦斯的姐姐,是王位的合法继承者。蒂尔赛深爱着雅典王子忒赛,但由于俄狄浦斯担心忒赛威胁到自己的王位,便一直阻止二人在一起。此时底比斯城正在经受饥荒和瘟疫的折磨,人们便通过先知向神和魔鬼询问原因。先国王的灵魂说出了灾难的原因:
未被惩罚的重罪造就了你们的苦难;/ 只有我族人的鲜血才能将其洗清:/若不付出鲜血的代价,/上天便不会满意;/我的鲜血一日不完成它的使命,/你们的罪恶便一日不得终结。
先国王死于非命,他的子女需要为此偿命才可以平息上天的愤怒。蒂尔赛是人们所知先国王的唯一女儿,那么蒂尔赛理所当然地成为该献出生命的人。但这样的走向不符合神话结局,因此作家便需要为戏剧增加更多迂回曲折的情节。俄狄浦斯在与先知的对话中得知老国王的儿子还活着,他便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世。而为了救爱人,忒赛向王后约卡斯特承认自己是先国王的儿子。此时观众便有了三个祭祀对象:蒂尔赛、俄狄浦斯和忒赛。之后的故事情节,包括俄狄浦斯的真正身世和故事的结局,也是在回答这个三选一问题的过程中完成的。
忒赛这个人物的安排也十分巧妙。当人们认为蒂尔赛应该为先国王的死偿命时,忒赛面临着这样一个选择:要么接受现实,任由蒂尔赛献出生命;要么假冒先国王的儿子,代替爱人去死,但这样一来,他们的爱情也成了乱伦。人物面临的选择其实也是观众面临的选择:蒂尔赛明明无罪却要成为牺牲品;忒赛也不是杀人凶手,却要变成替罪羊。

在高乃依的笔下,蒂尔赛和忒赛代替了古希腊故事中神谕的作用,成为推动情节发展“解结”的关键,并使得剧本的悲剧性得到充分膨胀。通过蒂尔赛和忒赛,高乃依将俄狄浦斯的身世和罪行分三步加以阐述。古希腊神话中的俄狄浦斯有三大罪行:弑君、乱伦、杀父。在高乃依的笔下,乱伦是第一个出场的关键词,但是作家将这一罪行安排在了蒂尔赛和忒赛身上。紧接着是弑君,这一关键词出现在先国王的仆人弗尔巴斯认出了俄狄浦斯是杀害国王的凶手;直到科林斯的报信人伊菲克拉特斯来到底比斯城,所有的谜团才被解释清楚,俄狄浦斯才真正成为神话原型中的弑君、乱伦、弑父者。面对一个必然的结局,高乃依仍然没有放弃让通往结局之路变得曲折迂回:模糊的神谕,飘忽不定的罪人身份,爱情与责任的冲突—不同人物的悲剧命运就这样次第展开。
喧宾夺主还是锦上添花?
17世纪法国戏剧理论家奥比纳克神父曾经写过四篇针对高乃依《俄狄浦斯》的论作,他认为在这个故事中,蒂尔赛和忒赛作为次要情节占据了整个故事的大部分篇幅,使得悲剧脉络不清,剧情缺乏主次。法国当代学者雅克·舍雷尔认为,在1640年左右,人们对次要情节和主要情节的关系已经有了较为成熟的定义,并规定次要情节在符合“不可撤销、连续性、情节元素的必要性、与主要情节联系自然”四项要求时,便是一个合格的次要情节。很显然,蒂尔赛与忒赛的故事是符合上述四个要求的。古典主义戏剧“三一律”中情节的整一性要求戏剧从开场到结尾的所有事件都必须相互关联,且有出现的必要,次要情节必须有助于主要情节,次要情节的删除会使主要情节失去意义。按照这一规定,蒂尔赛和忒赛的爱情桥段虽然显得冗余,但删除这些情节则无法推进俄狄浦斯故事的发展,因此蒂尔赛和忒赛符合次要情节的要求。
那么,蒂尔赛和忒赛到底有没有喧宾夺主,俄狄浦斯究竟是不是悲剧的主角呢?在笔者看来,俄狄浦斯的选择和这对情侣的选择是彼此影响的关系;但二者的区别在于,前者能够决定后者的走向。在这部悲剧中,蒂尔赛和忒赛的生死问题并不是解决矛盾的关键,无论这对情侣选择生存还是死亡,底比斯城的灾难都不会因为他们的选择而消失,无论如何俄狄浦斯都必须做出牺牲才能使得城邦恢复安宁。但是俄狄浦斯的选择对于蒂尔赛和忒赛来说却至关重要,只有俄狄浦斯的自我牺牲才能换来蒂尔赛和忒赛的圆满结局。因此,故事的主干和中心人物仍然是俄狄浦斯。


蒂尔赛与忒赛这对情侣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呢?高乃依是在法国古典主义早期成长起来的作家,彼时巴洛克风格方兴未艾,高乃依也受到了巴洛克风格的极大影响。舍雷尔认为,巴洛克风格对于情节的安排在于突出情节的多样性,因此,在巴洛克风格的戏剧中,次要情节与主要情节同步发生,并且组成围绕主线故事蜿蜒曲折的“线团”,从而与主要情节一起构成悲剧的“纽结”。蒂尔赛和忒赛的爱情故事与俄狄浦斯的故事呈现出并行关系:因为故事开端的“症结”(瘟疫、饥荒等)以及俄狄浦斯、约卡斯特的悲剧结局都是既定的,而剧情又删掉了大量神谕,因此蒂尔赛和忒赛的故事便如一条蜿蜒曲折的线扭作一团,但仍围绕着主要人物和主要情节展开,并串联起开头和结局。也就是说,蒂尔赛与忒赛的故事在一定程度上代替了神谕的作用,拾起了原本应由“降神解结”担负的任务。
从《俄狄浦斯》看高乃依晚年的创作思想
通过上述分析我们可以看出,高乃依对于俄狄浦斯神话原型的改编十分大胆,但这类改编绝不是简简单单的随意改动。作家之所以回溯古希腊、古罗马的历史和神话故事,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为了取信于观众。古代的历史和传说为人物及其言行增加了权威的光环,从而令观众不再怀疑戏剧情节的真实性。正是因为取材于古希腊神话,观众才会相信俄狄浦斯杀父娶母、自剜双眼这样极富戏剧性情节的合理性。针对这一点,高乃依认为作家可以改编历史和传说,但是需要对主要情节尤其是结局加以保留:“曾经读过这些神话的观众可能不会太过在意神话的样貌,但如果我们对神话的改编幅度过大,观众还是会察觉到。如果他们看到主要情节被改变了,便不会相信余下的内容;相反,如果保留那些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的主要情节,他们便很容易相信余下的内容。”符合历史或传说原型的主要情节和结局能够赋予戏剧以足够的权威性,从而取信于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