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人性的幽深之处

作者: 张静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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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法国新浪潮运动的代表人物之一,埃里克·侯麦(Eric Rohmer,1920—2010)具有多种身份,他既是杂志《电影手册》的创始编辑,又是影评人、作家、编剧、导演、教师。他的电影作品不同于新浪潮运动中戈达尔、特吕弗等人惊世骇俗、特立独行的反叛气质,而是具有某种古典主义气息,以日常生活为底色,以简约隽永的影像风格、充满哲思的文学性对白而著称。一般来说,小说比电影能更好地细致描摹人物的内心世界,但侯麦的电影是个例外,它们有着很强的文学性特征,这种文学性通向的是普鲁斯特、陀思妥耶夫斯基等的小说特质。侯麦的电影不注重故事情节,而致力于呈现人性的幽深之处和深层的潜意识心理。

爱情故事里的心理真实

虽然1960年代法国的五月风暴如火如荼,但侯麦电影并不太关心时代风云里的宏大主题,除去极少的几部电影,侯麦的作品一直执着于讲述爱情故事。这也是其电影被诟病最多的地方,因为在一个风起云涌的时代,他关心的仍旧是中产阶级的爱情主题。其电影中的人物多为工程师、外交官、大学生、办公室职员、收藏家、医生、书商、教师等,他们热衷于谈论哲学、艺术、道德、宗教和爱情。这或许与侯麦的小说家身份有关,他出版过小说,在改行拍电影后仍长于通过捕捉日常生活的细节、人物的表情动作以及人物冗长的对白或独白,来呈现人物真实的心理状态。

对于日常生活细节的关注以及对微妙心理变化的捕捉,正是侯麦电影的开创性和革命性意义之所在。不同于对现实的自然主义复制,侯麦电影的故事看似平淡,实则其“没有故事的故事”背后有着高超的叙事技巧。他避免了使用传统的开端、高潮和结局的情节模式,而是通过巧合、邂逅等技巧以及人物多角关系的设置来讲述不同的爱情故事。在《六个道德故事》的小说集前言中,他坦言自己感兴趣的是人的思想和情感状态,道德故事叙述的重点不是彰显道德的力量,而是在标榜道德的男性身上发现人物抉择时的心理真实,“这些故事之所以自称为道德故事,其原因之一是它们可以说没有身体动作:一切都发生在叙述者的头脑里”。因此,侯麦故事里的主人公大多是思考大于行动、偏于内省式的人格,他们喜欢在旁白或者对话中将自己的行为动机公之于众。

侯麦的爱情电影没有感人肺腑的罗曼蒂克式爱情,他最感兴趣的是人性深层那些欲望、情感与道德之间的纠葛,以及人物内心深处的矛盾冲突,通过细致描摹爱情里的忠诚、背叛、欲望、猜忌、空虚等等,将爱情困境中情感的捉摸不定用影像呈现出来。以“四季故事”系列为例,《冬天的故事》中“一女三男”的人物设定正与《夏天的故事》里“一男三女”的模式相对应。女主角菲利茜因为写错地址,与情人夏尔勒失去联络,5年的时间里,她拒绝了两个看上去适合她的男人,一个是图书管理员路易斯—代表着才华横溢的智识型人物,一个是理发师马桑—代表着成熟体贴务实的普通男人。在反复的情感辗转中,菲利茜最终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坚定地继续等待下去,终于在公交车上与夏尔勒重逢。这是一个在犹疑中等待的女人坚定自己对爱的信仰,最终因为忠诚而美梦成真的故事。而在《夏天的故事》中,小伙子贾斯帕来到海边度假,夏日的海风轻拂,年轻人的内心骚动,在三位性格截然不同的女子之间犹豫徘徊:玛戈冷静而有智慧,苏莲热情而奔放,蕾娜多变而反复。贾斯帕的情感游移于不同的女人之间,患得患失的结果是最后落荒而逃。贾斯帕的爱情故事正好与菲利茜相反,这是一个因为性格的优柔寡断而错失爱情的故事。

“侯麦式的人物都是温吞吞、胆怯怯的那种,是灵薄狱里的居民。然而这个表面上平庸无奇的世界经常暗流涌动,被焦虑暗中噬咬,为疯狂所围困。并非那种惊人和丑恶的疯狂,而是一种不起眼的然而紊乱的疯狂。”侯麦电影中的人物总会在沉默的瞬间崩溃,就像《绿光》中孤独的戴尔芬在乡间小巷中独自哭泣,《秋天的故事》里跳舞的伊莎贝拉在热闹的人群里落寞的眼神。在这些时刻,真实的、被遮蔽的自我展露出来。侯麦以其高超的拍摄技巧完美地呈现出爱情故事中“不起眼的然而紊乱的疯狂”。影片中的人物漫步于街道、海边、湖畔、林中、公园里,聚集在咖啡店、客厅、卧室、庭院、餐馆,谈论着哲学、艺术、爱情、宗教,在充满哲思的对白与简约的镜头语言中诠释着爱情中的“心灵辩证法”。

在欲望与道德之间

虽然侯麦借鉴了侦探电影的悬念设置、故事反转等叙事技巧,但总体上看,电影情节较为简单,人物关系亦如此。侯麦的叙事天赋在于他能在有限的时空里展开各种矛盾冲突,这种冲突主要不是情节上的,而更多体现在人的心灵世界中。相比于人与外在世界、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冲突,侯麦更愿意去展示个体身上的复杂心理冲突,在无处不在的冗长对话和旁白中,凸显出个体的欲望、情感、认知之间的矛盾。他不轻易判断一个人道德上的对与错,不提供解决生活难题的方法,他不嘲笑也不赞美,正如他对自己作品的定义:“我不表达,我呈现,我呈现移动和说话的人们。”侯麦尽力通过影像呈现爱情选择中道德与欲望之间的复杂纠葛,犹如他最喜欢的色彩搭配—红色、蓝色、绿色、黄色,通过这些色彩鲜明的互补色,撞击出一种和谐的视觉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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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里克·侯麦

侯麦爱情故事的主角们频繁表现出言语表达和行为选择上的自相矛盾,这些矛盾成为抵达人物灵魂深处的通道,由此他们的私密欲望和道德感之间的冲突一览无余。在侯麦获得广泛关注的“道德故事系列”中,影片以男性第一人称旁白的叙述形式,揭开男性内心世界的秘密。六个不同的故事就像变奏曲一样,讲述着同一个主题—“男人在道德与欲望间的挣扎”。男人们面对充满诱惑的女性,内心展开欲望与道德的搏斗,但最后的选择却是放弃欲望,回归最初的情感生活。“六个道德故事”系列中的叙述者都是男性,他们梦想着艳遇,以旁白来倾诉内心的秘密,这些男人的性格有着共同之处,即软弱、犹豫,缺乏行动,又有些自命不凡,在险些屈服于欲望后,最终战胜欲望。

《午后之爱》中弗雷德里克的白日梦是男性隐秘欲望的最好说明。他梦想自己脖子上挂着一个神秘的装置,能产生某种磁场,可以消灭人的自由意志。于是他走在大街上,向偶遇的五个女人搭讪,前四位他取得了成功,只是最后一个女人的拒绝让他回到现实,他内心隐藏的欲望在最后受挫,本我在现实原则面前败下阵来。《女收藏家》里的阿德里安自认为洁身自好、有道德,却施展诡计利用艾德;阿德里安又不希望被艾德引诱,于是将她推给朋友达尼埃尔。对于这两个男人来说,艾德作为欲望的对象出现,他们都试图疏远她、与她保持距离,他们需要通过彼此的对比来证明自己比对方更具有道德优越感……在《克莱尔之膝》中,已有未婚妻的外交官热洛姆去度假,遇到两个少女劳拉和克莱尔,他想在少女劳拉身上寻找一些情感的慰藉,却又不断地提醒劳拉他有未婚妻;在面对克莱尔的吸引时,他将欲望投向克莱尔的膝盖,与其说热洛姆对克莱尔膝盖的迷恋是一种恋物癖,还不如说他渴望的不是肉体,而是通过某种安全的方式来证明自己,满足自己隐秘的欲望、懦弱的欲念。《在慕德家的一夜》里,让·路易和维达勒之间互为彼此的镜子,维达勒把让·路易介绍给慕德,让·路易抵制着慕德的诱惑,没想到在与欲望妥协时却碰了钉子。

无一例外,“六个道德故事”系列中的男人们在夸夸其谈和道德旗号之下承受着隐秘的情欲煎熬,他们执着于阐释个人观点,喜欢不断表明自己的道德观念,对爱情和道德的思考要超过他们对一段情感的真实投入;他们一方面对诱惑犹疑不决,另一方面又以道德的名义逃避感情,最终略显狼狈地战胜欲望。这或许就是侯麦式情欲—有什么事情已经发生,但最终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真正发生。

爱的困境

法国哲学家米歇尔·赛尔索认为,侯麦的电影“在一种对本体论现实主义的尊重中,有一种真正的侯麦辩证法,不论可能性的游戏是怎样的,也不论人物的信念是怎样的,这种辩证法总是最终揭露出爱与生存的困难,那些观点或是言论不过是它们的替代品和伪装罢了”。在侯麦的影片中,男人和女人都面临着爱的难题,如果借用弗洛伊德的本我、自我、超我的范畴,那么侯麦电影中男人们深陷于道德(超我)和欲望(本我)的挣扎中;在女人身上则体现出爱情选择中的一系列难题,“幸福的问题、爱情故事的喜剧或悲剧结局问题,只不过是那个唯一的真问题的一些侧面而已,真正的问题在于寻找自我与寻找爱情之间的关系”,她们在自由与责任、感性与理性的冲突中寻找着爱情。

侯麦从1980年代开始拍摄“喜剧与箴言”系列,故事的重心转移到女性身上,影片大多从女性视角出发,关注女性的心灵世界。相比于“六个道德故事”系列中懦弱、虚伪、缺乏行动力的男性形象,侯麦电影的女性形象更加丰富多彩,她们美丽、敏感、多情。侯麦的故事不仅发生在男性和女性之间,也发生在女性之间的“姐妹情谊”中,从而呈现出不同性格类型的现代女性在寻求爱情中遇到难题时做出的不同抉择。《绿光》中,度假的德尔菲娜一个人四处游荡,她多愁善感,害怕孤独,总是显得与周围热闹的环境格格不入,无法喜欢那些主动靠近自己的男人,生性敏感的她经常一个人莫名哭泣。影片善于通过日常镜头捕捉人物的身体语言,去凸显其性格。她一个人在乡间小道上散步,看到路边的一株植物会停下脚步,闭上眼睛陶醉于花草的清香中;她相信爱情的神秘力量,认为看到日落时分的“绿光”就能遇到真爱,将爱情的出现归因于偶然出现的神秘绿光。与德尔菲娜追求爱情的神秘浪漫不同,《好姻缘》中萨宾的爱情观是务实而理性的。本是艺术史专业研究生的她自我感觉良好,又有点任性、幼稚,寄希望于嫁给事业有成的男人而成为一个幸福的家庭主妇。偶然的机会她结识了律师艾蒙德,一厢情愿地认定这个男人是她理想的结婚对象,她等待着男人主动追求自己,而事实并未如她所愿,于是她以势在必得的心态展开各种攻势……尽管观众早已从艾蒙德忘记带走那张画、以工作太忙为借口等种种表现中看出这个男人对萨宾并没有兴趣。《春天的故事》中的让娜与娜塔莎正好属于两种不同性格类型,作为哲学教师的让娜有着与专业相吻合的气质,她理智、成熟、知性,喜欢秩序感,具有洞察力;娜塔莎则年轻任性,热情似火。整部影片中,让娜以一个客观冷静的旁观者身份观察着娜塔莎、娜塔莎父亲及其年轻情人之间的关系,即使她对娜塔莎父亲颇有好感,但她以理性克制有度。

侯麦始终感兴趣的是当代人的情感生活,生活是复杂的,选择亦然。侯麦电影中的女人们或浪漫,或务实,她们在感性与理性的矛盾中做出不同的选择,体现出女性在爱情选择中的“心灵辩证法”。不仅如此,这些女性面对感情时,试图在情感的羁绊与自由独立之间寻求平衡。《飞行员的妻子》《圆月映花都》中的安娜和路易斯,在自由与爱情中进退失据。安娜纠结于在飞行员与弗朗索瓦之间做出选择,一个是自己爱上的有妇之夫,另一个是聊以排遣寂寞的对象,而安娜又想保留自己的个人空间,不喜欢两人长期待在一起;路易斯试图穿梭在自由与爱情两个天地,她与男友住在郊区,却又喜欢巴黎的热闹生活,然而故事的结局是她既没有获得自由又失去了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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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故事》剧照

毫无疑问,侯麦是人性实验的大师,从“六个道德故事”“喜剧与箴言”到晚年拍摄的“四季故事”系列,侯麦电影一以贯之的主题是爱情,他的爱情故事里没有轰轰烈烈、一唱三叹的情节,也体现不出波澜壮阔的时代精神,而是擅长把个性迥然不同的男男女女放置在一幕幕日常生活的邂逅偶遇、充满巧合的场景中,搭建出一个个小型的人性实验室,去观察和捕捉人物之间暧昧而又微妙的化学反应。在这些日常生活旁逸斜出的部分,看到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奇妙碰撞,把难以言说的情感中那些突如其来的心动瞬间、面对诱惑时的内心波澜、爱情抉择中的纠结矛盾,用镜头记录下来,勘探出人性的幽深复杂之处。借用车尔尼雪夫斯基描述托尔斯泰作品的术语“心灵辩证法”,上述则可称为侯麦爱情电影中的“心灵辩证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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