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勒斯四部曲”中的女性关系

作者: 牛文佳

意大利女作家埃莱娜·费兰特(Elen Ferrante,1943— )于2011—2014年间相继出版的《我的天才女友》《新名字的故事》《离开的、留下的》《消失的孩子》构成了“那不勒斯四部曲”,该系列小说讲述了生活在意大利那不勒斯街区的两个女性跨越半个世纪的友谊,被誉为“女性成长史诗”,一经问世便引发关注,并被译成40多种语言于全球广泛传播。该作品之所以能引起如此反响,不仅源于其所塑造的两个女性形象各具特色的魅力,而且两位女性成长过程中的动态关系以及主体性建构方式也拓宽了当下对于“女性情谊”这一话题的新视域。莱农与莉拉在相处中产生的女性情谊既有进步性与共生性,也有矛盾性和脆弱性,但她们仍为救赎彼此而努力着,最终双方都以自己的方式发出了女性的独立之声。

启蒙与同盟

20世纪五六十年代,女孩儿们成长在意大利贫困的那不勒斯街区——一个混乱喧嚣的地方,在这里代际之间、敌对帮派之间、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暴力时刻都在发生着。赛璐珞娃娃是莉拉和莱农童年时代唯一的玩具,后来娃娃被遗失在了通往黑暗地窖的窗栅里。辗转搜寻娃娃未果后,莉拉确信是堂·阿奇勒这一与意大利法西斯分子勾结的可怕怪物从地窖里偷走了它们,于是她拉着莱农去敲唐·阿奇勒的门,要把“被偷走的”娃娃找回来。在这里,她们丢掉了赛璐珞娃娃的稚嫩陪伴,克服了童年时代对“怪物”堂·阿奇勒无尽的恐惧,并且用从阿奇勒那里获得的战利品——钱,换来了启蒙之书《小妇人》。在《小妇人》的启发下,她们相约日后也要一起写小说,把改变贫困现状的希望寄托在写作上。两个女孩儿在书籍的启蒙下有了不同于街区其他女孩子的青春,知识的濡染成为她们日后坚持自由意识和反叛精神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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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文版 “那不勒斯四部曲”

在学校里,莉拉天赋异禀,在算术比赛中能轻松战胜比她大的男孩儿。然而因为家庭的经济压力,父母负担不起莉拉继续上中学的开销,莉拉多次抗争无果后,只好去父亲的鞋店工作,但她并没有放弃学习,还暗暗地和莱农在学业上较劲。生活的困境似乎并未羁绊住她们两人前进的步伐。步入中学时代,青春期随之而来,莱农戴上了厚重的眼镜,对自己的容貌感到焦虑不安,在学业上也显出吃力;而莉拉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少女,所有男孩儿都为之倾倒,其中包括马尔切洛·索拉拉和阿奇勒之子斯特凡诺·卡拉奇。马尔切洛早年混迹于帮派,此前调戏街区女孩儿的霸凌行为令莉拉深恶痛绝,而斯特凡诺的与人为善、奋进创业以及沉稳风趣的谈吐给莉拉留下极好的印象,认定斯特凡诺是她此生挚爱,能够带她走出困境,改善她家庭极度贫困的现状,于是果断答应了斯特凡诺的求婚。即便如此,莉拉并没有将婚姻视为自己人生追求的终点,她仍坚信知识才会使女性真正进步,于是将希望寄托在了好友莱农身上:

“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要继续学习。”

“还有两年,拿到高中毕业证我就学完了。”

“不,永远都学不完,我给你钱,你要一直学下去。”

莉拉作为第一部小说标题中的“天才女友”,同样一直视自己的闺蜜莱农为“我的天才朋友”,并且鼓励她好好儿努力。从童年玩伴到青春挚友,再到莉拉先一步走入婚姻殿堂,两个女孩子的友情并没有走到尽头,反而历久弥坚。这是一种彼此成就的伙伴关系,也是莉拉日后苦难生活(婚后,丈夫斯特凡诺伪善的面具被揭穿,他多次对莉拉实施家暴并且出轨他人)中的曙光与希望,而莱农也在这种友情的温暖与鞭策中一步步向前,最终走出了那不勒斯。

随行与镜像

在莉拉与莱农的关系中,存在着这样一个有趣的现象:年少的莱农始终活在莉拉的“影子”下,自我意识也迷失在虚幻的莉拉的镜像投射中。她总是渴望跟随莉拉的脚步,她与莉拉之间与其说是齐头并进,更像是保持着一种随行关系。这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无处不在的追随,它不仅体现在日常生活中的模仿与学习上的暗自较劲,甚至在莉拉的婚礼上,莱农竟也萌生了不愿上学、与男友安东尼奥结婚的想法,不愿落于其后。她羡慕莉拉的聪慧与才情,这种羡慕在她的暗恋对象尼诺被莉拉“夺走”之后衍生成了嫉妒,她甚至祈祷莉拉能“死去”。

法国学者雅克·拉康的镜像理论认为:“每个人在出生时就踏上了找寻自我的道路,为了获得周围环境的认同不得不选择自我的异化,把自我异化在他者的世界里,找寻迷失的主体,在自我和他者之间选择与挣扎,最后的结果是彻底地异化,把自己也变成陌生的他者,或者在充满他者的世界里找到自我的镜像,建立一个自我的身份。”莱农把镜像中莉拉的像视作自己,这个虚幻的“自我”只是“自我理想”,“是想象的产物,是在误认的基础上建构起来的”,莱农并未寻找到属于自己的主体,她无法模仿也代替不了莉拉。莱农曾这样评价自己与神秘的儿时好友莉拉之间的关系:

“变成”(become)——一个我为之着魔的词,这是我第一次用在这种情况下。我想变成(to become)——虽然我不知道我想变成什么,但我变成了(had become),这一点是肯定的,只是后面没有宾语。我没有真正的激情,没有一种自发的野心,这就是问题所在。我被动变成了什么,只是因为我担心:不知道莉拉会变成什么人,把我甩在后面。我的那种“变成了”是随着她的。现在我要重新开始,做一个独立的人,摆脱她的影响,成为我自己。

莱农不是第一次意识到她活在莉拉的阴影下,受到她的左右,却仍旧依赖于她,她们之间的这种独特纽带在某种程度上是她的力量来源,并且贯穿其少女时代直到老年。莱农最终明白了自己持续不断、毫不松懈的学习和追赶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变成”,变成真正的、独立的自己。这个过程看似是对“纽带”的解构与背叛,实则是莱农痛苦的自我构建过程,是女性自我成长的必经之路。

背叛与守护

对莉拉一味地随行与模仿,并没有帮助莱农构建起真正的自我。在此我们不得不承认,莉拉作为“他者”,在莱农自我意识的确立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他者作为形象使自我在分裂、挣扎后完成对他者的肯认以及自我否定”;然而,自我的塑造并非完全来源于他者,也就是说,自我想要达到被普罗大众接受的理想状态,还需在观照他者的同时“背叛”他者,以达到自我与他者的平衡。在试图模仿莉拉失败后,莱农对“变成”的一次次叩问与探询,便是她向莉拉这一“他者”宣战的信号与基点。

第二部小说之后,莉拉与莱农的人生道路逐渐产生不同走向,两人也在不同的环境与心境下开启各自的生活。莉拉离开了出轨且家暴成性的丈夫斯特凡诺,为了养活自己和孩子,在一家条件艰苦的香肠工厂工作;而莱农大学毕业后不久便出版了她的第一部小说,并且嫁给了一位大学教授。莉拉依旧被困在贫穷的那不勒斯街区,莱农则完成了阶层跨越,成功逃离街区。在长达几年的时间里,她们在对方的世界销声匿迹。当再次相聚之时,莉拉深陷雇佣纠纷,莱农则动用自己的“人脉”为莉拉解围,却并没有得到莉拉的感激,反而被冷落;当莉拉对自己再次怀孕感到紧张不安时,莱农又急于和莉拉“分享”自己做母亲的幸福感(实际上,养育孩子的日常琐碎让作为作家的莱农多次停笔);莉拉还与她们厌恶多年的帮派成员索拉拉做起了生意……此时的她们,不再像童年时期那样一起学习、一起行事,全心全意地相信彼此,认定对方是自己的“天才女友”;她们用各自的方式生活着,甚至相互“隐瞒”“欺骗”……

颇多读者为此感叹友谊之易碎与虚伪,而事情的真相是:莱农采用莉拉所不耻的、动用“人脉”的方式让“声讨”文章见报,为莉拉讨回拖欠的工资,她的本意是希望自己的女友能够摆脱惨淡现状;莉拉瞒着莱农与索拉拉“勾结”,也是想避免莱农卷入与帮派的危险斗争中;她们对于做母亲这件事一直秉持着不同看法,却在结束婚姻独自抚养孩子的时光中默默地替对方照看孩子们……无论是在“小家”还是“大义”的立场上,她们在“变成”自我的过程中,依然保留着守护对方的初心,在爱的信念中各自起舞。莉拉采用革命的方式推倒恶势力为自己争取发言权,莱农用自己的文字在另一片天地为女性发声。她们拥有了自己的事业,不再依赖男性的光芒来照亮自我。她们彼此之间何尝不是一种更加健康的精神伙伴关系呢?

“那不勒斯四部曲”中的女性关系1
“那不勒斯四部曲”中的女性关系2
以“那不勒斯四部曲”为创作灵感拍摄的摄影作品

莱农与莉拉作为“那不勒斯四部曲”的双女主,集中体现了作家费兰特的女性思想与女性形象建构思路。她们生活在充满无尽迷茫的那不勒斯,相互的陪伴与取暖帮助她们穿过暗夜,感知力量与光明,在彼此身上看见自我、感知自我、确立自我。值得信赖的姐妹情谊是女性生存于玻璃天花板下的突围之力,是女性群体进步的必要一环。需要注意的是,女性独立个体的自我内省对于女性成长同样不可忽视,在与他者之镜像的观照中寻求身份认同的同时,时刻保持自我与他者关系的平衡,才能完成真正的自我觉醒,成为自由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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