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戏剧《熄灯》:你能听见我的呼救吗

作者: 李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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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朱拉·帕德马娜潘

印度独立之后的20世纪70年代,女性运动受到世界女性运动的影响进入第二个阶段,她们继承了民族独立运动中女性走出家庭为民族奋斗的传统,同时开始更有力地从女性的视角剖析印度文化的男权本质。女性创作在这一阶段得到了繁荣发展。在富于实践性的戏剧领域,女作家的参与备受瞩目,曼朱拉·帕德马娜潘便是其中耀眼的存在。

曼朱拉·帕德马娜潘是印度著名剧作家、小说家、漫画家、记者,她于1953年出生在德里的一个外交官家庭。因家庭原因,她小时候在瑞典、巴基斯坦和泰国长大,直到19世纪60年代末才回到印度。从孟买大学毕业后,她就在媒体行业工作,她创作的漫画《苏琪》(Suki)因言辞大胆、思想新锐在印度引起热议。她也因戏剧《收获》(Harvest,1996)获得1997年的奥纳西斯奖(Onassis Prize),这是印度英语剧作家第一次在国外获得荣誉。她的长篇小说《失踪女孩们的岛屿》(The Island of Lost Girls,2015)入围2016年的印度文学奖。她的作品包罗万象,反映了一系列社会问题,如阶级问题、嫁妆问题、同性恋问题,作品中有对政府官僚机构的讽刺,也有对末日之后可能的未来的愿景。她的作品在国内外得到了广泛好评。

《熄灯》(Lights Out!,1984)是曼朱拉创作于1984年的戏剧,该剧探讨了轮奸这一敏感话题。作者在前言中指出,剧本改编自真实事件:1982年在孟买的圣克鲁斯区,几位中上层精英人士看到一名女子被轮奸,他们没有提供任何帮助,只是冷漠观看。这部剧于1986年在孟买的普利斯维剧院首演,马赫·什达塔尼称这是“一部处理城市困境的戏剧”。该剧表达了印度社会面对性别暴力普遍存在的令人绝望的冷漠,同时也对观众形成了巨大的情感和伦理冲击。作者没有直接表现施暴者,但通过剧中不断回响的呼救声和旁观者的反应,激发观众和读者去思考:面对如此明显的社会问题,人们应该怎么办?在苦难中呼救的印度底层女性,究竟靠谁来拯救?作为印度社会的精英阶层,在变革中又应该承担什么角色?

精英阶层的个人主义

剧中同一舞台上的两个空间形成鲜明的对比:一边是精修的公寓里中产阶级家庭的充满小资情调的聚餐,一边是废弃大楼里遭受暴力侵犯的女人的呼救。近在咫尺的暴力事件并未阻止房间里的聚餐,只是成为他们的谈资。这一富于对比和张力的场景设计表现出作家对精英群体的批判。精英群体在面对暴力事件时虽然态度不同,但他们的自我中心、对社会问题的无动于衷却是一致的。

巴斯克和莫汉是懦弱而自私的印度中产阶级的典型代表,他们囿于自身世界,冷眼旁观周边事物。巴斯克主动割断了与周围事物的联系,丧失了共情能力,成为现实的逃避者。他即使听到了受侵犯女性的呼救依然低头看报纸,充耳不闻。不仅如此,他还试图说服妻子保持沉默。面对妻子报警的要求,他认为应该从众,警察都没有出面,邻居也默不作声,“那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呢?”除此之外,他还以能够保持沉默作为个人修炼的一种能力,他声称:“我不是聋的,但我没有被声音打扰。”通过遵从普遍的利己主义原则,他为自己的冷漠找到借口,并将妻子成功地划为异类,从而使她闭上嘴巴;莫汉则更加虚伪,他以看似高明的相对主义立场,将暴力事件归入私生活的范畴,从而摆脱了本该有的社会责任。他冠冕堂皇地宣称:“就我个人而言,我反对介入别人的私生活。外界永远不能真正判断谁对谁错。”他从不同的角度来解释强奸案,如家庭事件、宗教仪式、驱魔活动等,这一暴力事件成为他的言说对象,从而被置于实践领域之外,他不必再参与进去有所作为。巴斯克和莫汉害怕施暴者对他们报复,从而选择沉默。在这些精英们的主动逃避之下,暴徒愈加猖狂,“熄灯”是暴徒对人们的命令,以便于他们在黑暗中为所欲为。

苏德林与他们二人不同,他是男性至上观念的卫道者,他只接受男性间的暴力,如谋杀、抢劫等。性暴力在他的世界里是稀松平常的事,对他而言,阻止强奸犯以维护男人的尊严远远比拯救受害者更重要。他认为施暴者的行为是“在他们脸上撒尿”,他提议用刀子、枪、毒药等去教训施暴者,表现出男子气概。他们几人去教训施暴者的目的并非解救底层女性,而是为了维护身份尊严的努力。虽然他们三人对此事的态度有明显差异,但对那个受侵犯的女性的冷漠是一样的,他们都以自我为中心,关注的是自我的利益,对社会上显见的苦难缺乏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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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熄灯》

作家不仅揭示了他们自我中心主义所导致的冷漠,还进一步暴露出这一价值观念所带来的人性的扭曲、道德的沦陷。房间里的人们不仅不去阻止针对女性的暴力,反而在偷窥中获得感官享受,在这一行为中,他们已经和施暴者达成高度一致。巴斯克邀请莫汉来观看窗外的暴力事件,莫汉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欣然同意。他们观看暴力事件如同观看“马戏”,从中获得乐趣。而身处其中的这些人并未意识到自己人性的缺失,还在议论底层人的低劣。巴斯克说:“他们就像动物。像我们这样体面的人,根本无法理解他们的生活。”这番话极具讽刺意味。他们认为自己比底层人优越,把底层人动物化,而他们的冷眼旁观,毫无同情心,表现出的却是文明人的野蛮。沉默也是一种暴力。面对社会中普遍存在的暴力事件,城市精英阶层只做冷漠的旁观者,从而成为集体暴力中的一员。

上层女性的隐忍与服从

阶级差异使中上层女性无法真正地感知底层女性的痛苦,自我中心主义使她们难以与底层女性共情。莉拉是中上层精英知识分子太太的典型代表,文中写道:“她长得有点胖,总是过度打扮。”她时刻维护着自己的良好形象,即使窗外的声音使她心神不定,但当莫汉来拜访时,她依旧换上晚礼服。她精心打扮,维护着自己的小家庭,一心一意地扮演着丈夫的附属品与装饰品。听到呼救的声音,莉拉感到十分不安与紧张,但她能做的只是苦苦哀求丈夫报警,并不断说道:“我感到很害怕,这一整天,我都很紧张。”毫无疑问,她的反应表现出对受害女性的同情。但丈夫不断敷衍她,并用“歇斯底里” “敏感”等词来形容她的反应,将其置于疯女人的地位。因此,莉拉虽然能够感知受害者的痛苦,理解男性对女性造成的伤害,但身为中产阶级,她的感受和思考并非从受害者角度出发,而是以自我为中心,希望将底层苦难驱除出自己的生活范围,以维护中产阶级美好生活的假象。

在巴斯克等人判断受害者为妓女后,莉拉丝毫没有怀疑,这不仅是对男性话语的无条件服从,也透露出莉拉的逃避心理。她害怕“肮脏、丑陋的声音”,因为这声音使她饱受心理折磨,也使她怀疑自己苦心经营的美好、干净的家庭生活是一种幻象。而将受害者假定为“妓女”消减了听者的道德责任,莉拉成功地为自己的心理负担找到了解脱之道,从而心安理得地成为旁观者。受男性话语影响,莉拉对妓女表现出明显的厌恶,她认为妓女是“肮脏的” “没有羞耻的女人”。同时又把卖淫现象看作是对“高贵女子”身份的一种有利衬托,她需要妓女的肮脏来凸显自己的高贵。虽然她强烈地要求报警,但她并不想解救她们,只想让她们远离自己的生活。“告诉警察我晚上睡不着,把施暴者带走,把肮脏的妓女带到别的地方……我只想要他们远离我的耳朵,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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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熄灯》舞台剧照

即使中上层阶级女性能够感知受害者的痛苦,想要拯救她们,中上层阶级女性也无力采取行动,她们受到男性的牵制。奈娜敢于直面问题,她深深同情受侵犯女性的遭遇,并想对其施以援手,但在丈夫苏德林的威胁下,她也选择了沉默。她多次质疑莫汉将之解释为宗教仪式,相信正在发生的就是强奸,“你们俩都在胡说八道!只要看窗外一眼,你就会知道这是强奸了!”奈娜对巴斯克的“妓女”说也不以为然,她反问道,“如果只有正派的女性才能被强奸,那么保持体面有什么意义呢?”并步步逼问,由只有女人可以被强奸,且只有正派女人能被强奸,妓女不是正派女人,得出结论“是否男人因太不雅而不能被强奸,这就意味着男人是妓女?”作者借奈娜发出自己的声音,并以此来警醒观众。但即使奈娜可以感知到废弃公寓里女性的痛苦并呼吁大家报警,她依旧不是理想的救助者。印度社会存在根深蒂固的父权制思想,女性无法在男权制社会下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当奈娜要说出强奸这个词时,巴斯克甚至捂住了她的嘴巴,因为他不想让莉拉听到,认为如此肮脏的词汇与她的身份不符。女性在社会规范中艰难地履行自己的职责,只能做男性眼中的“理想”女人。当奈娜规劝苏德林不要冲动,理性处理问题时,却迎来苏德林的斥责,“你闭嘴了!现在不是做女性胡言乱语的时候!”“闭嘴——不然捶掉你的牙。”

面对底层女性所经受的暴力,中上层阶级女性为了保全自己,只能选择沉默,成为冷漠旁观者中的一员。正如凯特·米勒在《性政治》中表达的观点,“……女人对男人的自愿服从有助于减少自身所受的压迫。”

底层女性的沉默

弗里达是莉拉家的女仆,她是剧中特殊的存在。莉拉和奈娜不管出于何种目的都为剧中的行动做出了贡献,但弗里达在整部剧中都在保持沉默。身为底层女性,她比莉拉等人更加了解受害者的遭遇,以及她的绝望、无助。但是作为中上阶层精英分子家中的仆人,弗里达不能也不敢对此事发表意见。首先,她在家中是毫无发言权的,她的存在仅被看做是随叫随到的服务型机器人,她安静、顺从,机械地执行家中每个人的命令。当巴斯克回到家后,他直接问弗里达:“弗里达!(不等待回复)茶在哪里?”他根本没有问弗里达在或不在,因为在他眼中,弗里达必须时刻为他们服务。文中也多次提到了其他角色对弗里达的无视,“她的活动没有被另外两个人注意到”,“其他人则不注意她和杯子。”弗里达与剧中其他角色虽处于相同空间,却遭到非人化待遇,得不到应有的尊重,阶级身份使弗里达无法发出自己的声音。

其次,即使弗里达发表了对此事的看法,并确认这是强奸行为,她的建议不仅不会得到大家的认同,她本人甚至可能会丢掉工作。身为女仆,弗里达出身卑微,社会和经济地位都很低,她害怕因自己的发言而丢掉工作。为了谋求生活,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服侍着家中的每个人,甚至在没收到指令之前,她就已经主动完成了任务。她努力进入社会谋生,不会为了一个受害者而遭受风险。是否拯救受害者这一问题在她面前仅被简化为是否要继续工作,继续在城市中生存下去的问题。在工作与帮助受害者之间,她不得不选择前者。两难处境下的抉择体现出了弗里达的自私与懦弱,若底层人都抛弃底层人,那窗外的受害者又靠谁来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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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朱拉·帕德马娜潘

弗里达并非没有立场与态度,人生阅历使她将自己的态度掩藏于行动之下。文中这样描写弗里达:“一名健壮的中年妇女,穿着不整洁的纱丽,一张令人愉悦的脸上却经常毫无表情。”她已是中年人,她能进入中上阶层精英分子家中做女仆,证明她深谙中上阶层精英分子的想法和生活方式,也明白如何与之相处,所以她选择沉默。但沉默并不代表没有态度,当苏德林提出用刀、硫酸等攻击施暴者时,弗里达积极地提供,她的行为间接地表现出她内心的想法:恶行应该被制止。显然,中上阶层不会在意她的行为,但作者以此来表明自己的态度,警醒读者,中上阶层看不到底层人迂回委婉的表达。

弗里达在主人莉拉家是无声的存在,无声与无行动体现了她在城市中的困境。弗里达在戏剧中从始至终保持沉默,观众可以看到弗里达的身体却听不到她的声音,而观众却看不到废弃公寓中女人的身体,只能听到她的声音。弗里达与遭受侵犯的女人形成富有意味的互补或者互文,可见与沉默,可闻却不可见,弗里达与遭受侵犯的女人都是社会中的弱势群体,她们共同标志着这一群体被忽视的痛苦。处于沉默处境的不仅仅是弗里达自己,也是社会中所有被边缘化、处于弱势地位的底层女性,她代表着沉默的大多数。

窗外黑暗中的女性在哀嚎呼救,窗内明亮的灯光下几位男女争论不休,但最终也未采取行动,他们的灯光只是让受害者误以为有得救的希望。最终,灯熄了,这些体面高贵的人纵容了黑暗中的暴行。《熄灯》是对舞台上听到呼救声的人们的考验,也是对所有观众的拷问:你听到黑暗中的呼救声了吗?你能听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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