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纪泽的外国朋友圈
作者: 赖某深晚清面临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鸦片战争的隆隆炮声震撼了古老的封建帝国,从闭关锁国被迫对外开放,从农耕文明被迫面对工业文明。面对西方的挑战,开始有先行者将眼光看向了西方那些遥远的国度,开始用审视的眼光看向西方,越来越多的中国人走出国门,奔赴西方试图探索富国强兵之道。继岳麓书社出版《走向世界丛书》,收集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先进的中国人走向世界考察西方的著作之后,本刊特设立专栏,陆续推出系列文章,以纪念这些早期走向世界、苦苦探索救国救民之道、不遗余力进行中外文化交流的先驱。
仅仅是一百多年前,外国人还被视作野蛮落后的“夷狄”。长期的闭关锁国与传统的“严夷夏之防”观念,导致清朝文人和封建统治者戴着有色眼镜看外国和外国人。鸦片战争爆发之前,一位中国文人汪仲洋这样描述西方人:他们的长腿不能弯曲,因而他们不能奔跑和跳跃,他们碧蓝的眼睛畏惧阳光,甚至在中午不敢睁开。道光皇帝甚至骂洋人“性等犬羊”,不许中国人和外国打交道。即使一再吃败仗,顽固守旧势力还是不愿意睁眼看世界,接触和了解外国人。大学士徐桐见到洋人就以扇掩面,因住处邻近外国使馆区东交民巷,其门赫然高悬一联“与鬼为邻;望洋兴叹”。徐桐庚子年间焚香跪请骊山老母下凡来杀尽洋人,结果骊山老母没有下凡,自己的老命却白白送掉了。
曾纪泽曾生动地为这些顽固守旧势力画像:
荐绅先生,讳言边裔,望洋向若,固拒深闭。斗室雄辩,百喙同声,谓人燕石,我则瑶琼。浮夸相和,虚骄不作,有道人长,谓之示弱。睥睨空谈,宁足立威?贬驳失当,适以贻讥。

荐绅,犹如缙绅。固拒深闭,形容对新事物采取顽固拒绝的态度。“谓人燕石,我则瑶琼”,犹如看自己一朵花,看他人豆腐渣。睥睨,意思是眼睛斜着看,表示傲视或厌恶。虚骄和空谈不能立威,只会误国和贻笑大方。
曾纪泽为何能成为晚清时最著名的外交官?首先就在于他有不怕挨骂、勇于献身、为国尽忠的精神。出国之前慈禧太后召见他时,勉励他办外交不要怕挨骂,要任劳任怨,曾纪泽的回答是办理外交事务,奋不顾身豁出性命还是第二层的,第一层是“竟须拼得将声名看得不要紧,方能替国家保全大局”。 就是说,个人声名与维护国家利益相比,实在算不了什么。其次,和曾纪泽的个人素质、家庭教育背景、出洋历练、熟谙英语等密不可分,这一点晚清另一个著名外交官薛福成做了精辟论述。再次,和曾纪泽广交外国朋友也有重要的关系。外交,顾名思义,就是对外交涉或交际。作为外交官,当然要懂外语,悉外事,知外情,广交外国朋友,这样才有便于对外交涉或交际。在晚清外交官中,曾纪泽的外国朋友圈是很大的,这对于成就他的外交事业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然而无论是同时代人薛福成,还是著有《外交家曾纪泽》的当代台湾地区学者李恩涵,都对此注意不够。本文略述曾纪泽的外国朋友圈,或许能从一个侧面看出曾纪泽的成功之道。
曾纪泽交往的外国人,约略可分为四类,即外交官、使馆翻译、汉学家、税务司,以下将从三个方面展开叙述。
出国之前与“京城四君子”的交往
在曾纪泽的遗著《曾惠敏公遗集》中,收录了《大英国汉文正使梅君碑铭》,这是曾纪泽为英国驻华公使馆翻译梅辉立写的一篇碑文。文章介绍了出国之前与“京城四君子”相识的缘起和交往:
光绪丁丑秋,以承袭侯封来京觐谢,侨寓禁城东南,与泰西诸国朝聘之使馆舍毗邻。于是英国汉文正使梅君辉立,偕副使壁君利南闻声见访,纵谈竟日。而英国绩学之士英国艾君约瑟、德君约翰,美国丁君韪良,亦先后得订交焉。
光绪丁丑为光绪三年(1877年),他以承袭侯爵封号觐谢朝廷,来到北京,因住处邻近外国使馆,得以与英国使馆的梅辉立(1831—1878)、教士艾约瑟(1823—1905)、医生德贞(1837—1901),美国传教士、同文馆总教习丁韪良(1827—1916)结交。他历述“京城四君子”的成就:
德君(贞)专精医术,求诊者接踵于门,刀圭所投,嘘枯起废,暇则抉微洞幽,著为一帙,以正中华医术之失,而补其所未备。
德贞,英国苏格兰人,1863年受伦敦会派遣来华行医传教,开始了他在华长达38年的医学传教生涯。他最初是英国使馆的医生,在京城首创西医诊所和西药药所。1865年在北京创办当地第一所近代西医院——双旗杆医院(即今天协和医院的前身,其时称为“施医院”)。1884年,德贞要将给同文馆学生讲课的解剖学教材《全体通考》印刷出版,请荣禄作序。这部16册的巨著,附有近400幅精美的人体解剖图,从人的头部毛发到内部的骨质组织,从血液循环到神经分布,都有精细的解释,揭开了人体的秘密。
德贞医术精湛,医德优良,长期为清朝王公大臣和各国驻京使节服务,受到他们的高度评价。他曾进入宫廷为恭亲王看病,为荣禄割去瘤子,是曾纪泽的家庭医生。他为西医进入中国,促进中国医学的近代化作出过巨大的贡献。他去世后,《英国医学杂志》发布的讣告称他是在中国“知名度仅次于赫德的外国人”。
德贞兴趣广泛,多才多艺,曾翻译《脱影奇观》,这是最早传入中国的西洋摄影术专书,之后他又增刊《脱影奇观续编》,揭开摄影术的奥秘,介绍了摄影技巧。


曾纪泽是绝对的西医论者,因为相信西医,小儿得病后延西医治疗,最后医治无效而夭折,薛福成说:“如曾惠敏公之丧其一子,黎莼斋(即外交官黎庶昌)之损其一目,人颇咎其笃信西医之过。”(薛福成《出使英法比义四国日记》)或许因为德贞对中医的偏爱与研究,影响到曾纪泽对中医的态度,使他重新审视中医的价值。曾纪泽记载自己到巴黎不久,就有位外国医生上门拜访:
德子固(即德贞)之友也。其人不能华语,而好译中国书籍,讲求呼吸吐内(纳)之术,即以治人疾病,为西人新开一种法门,与谈良久。中华服气炼形,养生却病之书,汗牛马而充栋梁,殊少验者,余生平不喜视之,以为邻于荒诞不经,不意西人乃有笃信之者。渠辈好为细眇深玄之思,或又将生出无数途径,则亦化臭腐为神奇之一端也。(《曾纪泽日记》光绪五年二月十八日)
受西人的影响,曾纪泽对中医的认识有所改变,原先以为 “荒诞不经”的中医学,有可能“化臭腐为神奇”。
接着介绍艾约瑟:
艾君经学邃密,于国朝钱(大昕)、戴(震)、段(玉裁)、严(可均)之所撰述,无不研精探讨,衷(?原文如此)诸至当,是是而非非,虽使诸公复生,未必不心折而首肯也。

艾约瑟,字迪瑾,英国传教士,著名汉学家、翻译家。1848年9月来华,在华生活了五十七年。其在中西文化交流史上的卓越贡献是1886年《西学启蒙》丛书十六种编译成中文出版(其中有他自撰的《西学略述》),首开晚清大规模翻译西方教科书之先河。艾约瑟高度评价中国古代科技成就,是最早提出“四大发明”的学者。
第三个介绍的是丁韪良:
丁君为同文馆总教习,取西书之有益于中国者,政治学术、声明文物,逐渐翻译,纂辑成书。

丁韪良是美国传教士,1849年来华传教,1869年至1894年任同文馆总教习,至1916年病逝于北京,在华生活时间长达62年之久(中间有四年不在中国)。他是中西文化交流史上的重要人物。在西学东渐方面,他于1864年翻译出版《万国公法》,这是国际法正式传入中国的标志。此后他又翻译出版了《星轺指掌》《公法便览》《公法会通》等书,其翻译介绍近代国际法著作入中国最早最多。不仅如此,他还在1884年出版《中国古代万国公法》一书,认为国际法的基本观念最早萌芽于中国的春秋战国时期;他最早介绍西方经济学理论入中国,1880年,其翻译的《富国策》介绍了英国古典经济学的代表人物亚当·斯密、大卫·李嘉图、约翰·穆勒的经济学理论;在科学方面,他编纂了《格物入门》《增订格物入门》《格物测算》等中国最早介绍力学、水学、气学、火学、电学、化学、测算举隅等数理化学科的教科书。另一方面,在东学西渐——即将中国文化介绍到西方过程中他居功至伟。他是当时在华外国人中首屈一指的“中国通”,是最早向西方,特别是美国,介绍中国文学和文化的学者之一。其代表作《汉学菁华——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及其影响力》分为五卷,分别从中国古代的科技、文学、宗教、哲学、教育、外交等几个领域,对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进行了阐述。所以曾纪泽说丁韪良“取西书之有益于中国者,政治学术、声明文物,逐渐翻译,纂辑成书”,并非过誉。
文章最后一个介绍的就是梅辉立:
梅君则取中土载籍有裨于公若私者,敷陈其义,撰为西文,与丁君事异而意同,各尽其职云尔。
梅辉立1859年来华,先后任英国驻华使馆的中文翻译、汉文参赞(汉文正使)等职。1878年病逝,年仅48岁(曾纪泽此文说梅辉立“春秋才三十有八”,误),死后葬于上海。早期英美驻华使馆官员大都是首屈一指的汉学家,梅辉立也不例外。1874年,梅辉立在《中国评论》(The China Review or Notes and Queries on the Far East)上发表了《十五世纪中国人在印度洋的探险》一文,被学术界公认为“首开郑和研究之端”。同年他以流畅精炼的中文在西方传教士创办的中文杂志《中西闻见录》第21号以“映堂居士”为名发表《元代西人入中国述》与《英京书籍博物院论》,前者开创中国马可·波罗及其游记研究先河,后者则系近代第一篇向国人介绍大英博物馆的文章,比晚清著名思想家王韬所著的《漫游随录》中的大英博物馆游记早十几年。他还编纂出版了面向英文读者的工具书《中国辞汇》(有的译成《汉语指南》或《汉语读者手册》),是近代较早出现的一部专门解释中文词汇的英文工具书,一共收入了970条中国词汇。学贯中西的著名学者辜鸿铭对于该书评价甚高,说:“已故梅辉立先生的《汉语指南》,确实是一部伟大的作品,是所有关于中国的作品中最严谨和认真的。而且,它的实际效用也是仅次于威妥玛的《自迩集》。”
作为梅辉立的生前好友,曾纪泽日记中多次提到与梅辉立交往情况。在光绪四年二月二十八日的日记中,曾纪泽写道:“知梅辉立死于上海,惜其好学而不寿也”。曾纪泽受艾约瑟等嘱托,撰写《大英国汉文正使梅君碑铭》表示悼念。他称赞梅辉立“:如彼梅君,岂非俊髦?诗书礼乐,金版六韬。旧学新知,酿味兼采。缃编等身,身亡名在。志一业精,吾侪弗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