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叙事视域下E.B.怀特的农场随笔
作者: 年慧敏
在西方文学中,田园叙事由来已久,源于古希腊诗人西奥·克利特斯的牧歌,把荒野与城市的中间地带视为理想的人类生活环境,讴歌简单纯朴的乡村生活,表达天人合一的幸福和喜悦;此外也担忧农作的辛苦和城市的威胁,以及刻画人性的丑陋和生活的残酷。不过总体而言,这种叙事方式还是以诉说美好的田园生活理想为主,而且大致如威廉·燕卜荪(英国诗人、文学批评家)所说,田园叙事虽然是关于农民的作品,却并非他们所写,亦非为他们所写。因此,罗格·塞尔斯总结出田园叙事的5R特征:避难 (refuge)、沉思(reflection)、解救(rescue)、安魂(requiem)、重建(reconstruction)。
美国作家E.B.怀特(E.B.White,1899—1985)是《纽约客》杂志从创刊伊始近60年的编辑、新闻评论员、撰稿人,是 《夏洛的网》 《精灵鼠小弟》《吹小号的天鹅》三部世界著名童话的作者,更是出版数部散文集的风格大师。他虽然出生和成长在纽约,却在30多岁的盛年携妻带子举家迁到缅因州一个偏远的沿海农场,并在那里生活到去世。他的几乎所有重要作品都是在那里完成的,其中奠定他文学地位的代表作品集《人各有异》(One Man’s Meat,1942)和《怀特随笔集》(Essays of E. B. White,1977)主要以田园叙事为主。
“阿卡迪亚”审美空间的搭建
“阿卡迪亚”是田园叙事的关键词,它最初出现在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牧歌》里,指的是一个远离现实的洞天福地。阿卡迪亚人以放牧为主,他们不需要劳作:大地不用栽种,自会青草丛生且“供应一切东西”,毒蛇毒草消失不见,“紫熟的葡萄悬挂在野生的荆棘上”,树上流出甘露琼浆;奶汁丰溢的羊群会自己回家,“羊毛也不要染上种种假造的颜色,草原上的羊群自己就会改变色彩”。阿卡迪亚在地理上确有此处,它是古希腊的一个地区,位于伯罗奔尼撒半岛中部,因被群山包围而与外界隔绝。据说这里是古希腊神话中山林之神和牧神潘的家乡。然而,维吉尔诗中描述的并非是这个现实中的荒僻之地,而是他想象中的人间天堂。在鲜花盛开的草地上或凉爽的树荫下,牧人们三三两两,或高谈阔论,讲述流传下来的神话传说;或独自惆怅,思念离去的恋人;或引吭高歌,一较高下。阿波罗、俄耳甫斯、司歌女神、司命女神、山林女神等天神们可以和牧人们对话,互作酬答。这里是诗歌的天堂、音乐的故乡,没有辛苦劳作,也没有战争等世事烦扰,人们悠闲自在地生活着,时间仿佛停滞,永远春意盎然、鸟语花香。
阿卡迪亚的创造是维吉尔对田园叙事的重要贡献,后人对田园的美好联想无不源于此。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诗人桑纳扎罗、英国诗人菲利普·悉尼,都写过题为“阿卡迪亚”的诗歌或戏剧。这片土地虽然是古代诗人想象出来的理想王国,当代作家怀特却真的创建出了自己的阿卡迪亚,并幸福地在那里度过了一生——相比曾在纽约租过的八处公寓,缅因的那座农舍于他就是真正的家,是心灵和身体获得幸福和满足的地方。
缅因州地处美国东北部,北部与加拿大毗邻,东部被大西洋包围,海岸线多岩石和岛屿。州内人口稀少,经济落后,然而风景优美,多丘陵、湖泊、峡谷及冰蚀峰,土地多为森林覆盖。19世纪中叶,梭罗和他的同伴在印第安人的带领下,考察了缅因州大大小小的森林、湖泊、瀑布、河流和高山,为后人留下了可谓珍贵材料的《缅因森林》。正是这片土地深深吸引着怀特,让他在人生正值盛年之际来到了落后、闭塞、偏远的缅因海边,并在这里扎下根来……
怀特与缅因的渊源早在他还是个5岁的小孩子时就已经开始。每年8月和家人从纽约坐10多个小时的火车,到离缅因首府奥古斯塔西北边10英里的贝尔格莱德大湖群避暑,是他从童年到少年时期最美好的回忆,从他们一家人在那里游玩的照片就能想象得到美丽的湖水、森林和当时的欢声笑语。在他十四五岁时,曾给这个大湖手工制作了一个宣传单,上面写着缅因是“这个国家最美丽的州之一,贝尔格莱德是缅因最美丽的湖之一”。1931年,刚做父亲不久的怀特携妻儿去缅因东部海岸边度夏,1933年他买下了40亩农场和建于其上的一座农舍,它挨着艾伦湾、蓝岭和一个叫北布鲁克林的村庄。此后,这三个地名就常常出现在他的散文、随笔和其他许多作品中,牵引读者的想象与向往。
怀特心中的这片人间乐园和此地其他紧邻海边的盐水农场一样,其土地并不适合种庄稼,当地农民大都以养殖和捕鱼为生——
谷仓下面,种了芦荟和土豆,还有时下的土豆蚜虫。再向外就是牧场,在杜松、花岗岩和山月桂中间,生长着野草莓和温驯的小母牛。一路走去,沿途可见蓝莓和小红莓。脱下鞋子,再往前走,就来到蛤蜊养殖场——这是此地干旱时节唯一朝你喷水的作物。越过养殖场,青鲈和鲆鱼趁涨潮时聚在码头的木桩周围,摇来摆去。靠近岩礁,在岬角外,有龙虾。再过去两英里,红礁之外,鲭鱼鳞光闪闪,成群游动。
邻居们充分利用靠海的有利条件,把海洋当成了他们农场的延伸,辛苦捕捞。
和传说中的阿卡迪亚不同,缅因农场并非四季如春,而是季节分明,尤其有着寒冷漫长的冬天。然而,在怀特看来,每个季节都是美丽的。春天来临的时候——

暖气回升,直达地面。阳光钻入积雪,沟渠涨水,活泼泼地汩汩流淌,院子里为跨越泥泞搭起木板,沿途光照强烈、充足。遮盖狭长花坛的云杉枝条下,雪花莲爆出第一茬绿芽,坚不可摧。我踱向邮箱,一只歌雀在付寄的邮件上盖上了它的特殊印记。……
起居室的窗台,光裸的连翘扦插突然参破了由棕色转为金黄的秘密。母鹅不肯出窝去会合她的高声大嚷的伙伴们,只管卧在她的第11只蛋上,还从胸脯上啄下一些羽毛,苦候到第28天。
夏天是农场里“最快活最美好的日子”。空气充满了花的芳香,蜜蜂飞来飞去,到处都是小鸟在歌唱、恋爱、做窝,“甚至把野草梗上的小绒球拨开,里面也会有一条青虫……”
漫长的冬日也有它独特的魅力,“绮丽的清晨,雪静悄悄积在树上,破晓时特异的天光,新的一天的纯净和期待,清冽的空气”,都让人充满喜悦。作为一名作家,“我”眼里的寒冷并不是笼统的一种冷:“一些日子,晴朗而寒冷;一些日子,阴晦而寒冷。我们面对着有雪的寒冷和无雪的寒冷,凄风呼哨的寒冷和悄没声的寒冷,暴虐的寒冷和宽厚平和的寒冷”;“即使在用成吨干草封堵严实的谷仓里,奶牛鼻子的流涕也结成了小小的冰柱”,“不戴手套去抓门闩,铁闩会咬住你的皮肉不放”。然而在这种日子里,“众人个个欢天喜地,原因部分在于,他们惊奇地发现,在突如其来的毁灭性气候条件下,活着倒也不难。寒冷其实没有可能冻结我们的棍棒、我们的墙壁、我们的羊毛、炉膛中的火焰、灵巧的连指手套、毛线袜子、点火的声响、热乎乎的饮料,还有与鲜艳的帽子搭配的鲜艳的衬衫”。所以,“我”不愿用四季分明的缅因州换取温暖闲适的塔希提岛,不愿享受舒服便捷的现代文明和无所事事的生活。这里就是怀特的天堂,是他并不刻意避世的桃花源,是他和外界时时互通有无的香格里拉,别人认为的落后、闭塞、不便,反倒是他的心仪所在。
现实的农夫生活
无论是欧洲牧歌之父西奥克利特斯还是维吉尔,他们在描述牧人那无忧无虑的美丽世界时,都是身居城市、受贵族庇护、衣食无忧的学者和诗人,是他们所描述的那个世界的旁观者,而非生活在其中;后来写出田园文学作品的诗人和作家无论是否生活在乡村田间,亦大都没有亲身躬耕,体会稼穑之劳。而真正生活在农村的农民和牧人没有审美距离,是不会歌颂自己的生活的。因此,“田园诗并非牧人自己的创造,它需要一个完全不同的视角”。另外,对于生活在城市的人来说,田园生活代表着简单、悠闲、自在和愉悦。这种对没有经历过的生活的理想化,本是人之常情,一如辛苦备战的高中生对大学生活的憧憬与向往。然而,一旦过上了理想的生活,就会发现现实的“骨感”。所以,对于很多人来说,田园生活只能是心中的“诗和远方”。

怀特并非如此。他认认真真地过着几十年的农夫生活,并对此做了真实的记录,他就是他描述的那个世界的一分子,是农人生活的实践者而非局外人。他笔下的那个叙述者就是他自己,一个真心喜欢生活在农场的城里人。选择这种生活并非感情用事,也不是去消闲,那就是他的生活。——虽然开始比较业余,且有玩票的心态,但渐渐地,面对繁琐的农活,每天花许多时间在“垒石砌砖,开膛破肚”上,与“缪斯渐行渐远,倒与栽桩子的挖掘机越走越近”。他不认为去乡下生活是为了逃避城市生活的压力,因为据他的体验,农场上的生活压力远比城市的大。各种农活让人分身乏术,农产品的保存、贮藏与销售也是不小的问题。尤其是农忙时节,他甚至因为没有时间写稿而不敢起床——一旦起床就会淹没于各种活计中,于是向妻子谎称生病了需要卧床,以完成每周的写稿任务。
“我现在的生活,比起身居闹市,远远复杂得多。”他说的是实情。在纽约,他仅操心工作的事情,而在农场,每日里照管鸡鸭羊群、种植采摘以及修东补西之类的农活都需要他亲力亲为,虽然不至于亲自“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但农场上琐事繁多,还有一些意想不到的问题令他绞尽脑汁。比如,“奶牛的乳头擦伤了,刚断奶的羊羔因为离群哭哭啼啼,粮食口袋的锁线器拒绝在黑暗中工作,厨娘歇工,孩子发烧,炉火烧不旺,脱脂器需要新的分离环,提灯没汽油了,所有这些都在灰蒙蒙天空下共谋发生,连带南面的窗子潲雨、透风,打湿了鸡棚里铺的干草,导致生命的火焰如在灯芯上噼啪爆响”。桩桩件件都需要他来解决,虽然都不是什么大事,但时间也就如此消耗掉了。难怪他半开玩笑地说:“所谓简朴的乡间生活不过是个神话。诗人冥想牛群在草场上徜徉,如一首其乐融融的田园诗,而赤裸裸的现实则是,你忽然发现自己饲养的小母牛拒斥公牛,狂吻牡马,大嚼卡纸板。”
虽然他曾自谦,“我在这一带晃荡了这几年,但没人说我是在务农。我其实是喜欢同动物厮混”,但他真心实意地想投入农场生活中,把农场侍弄好。他博览关于虱子和螨虫的文献,看达尔文的《蔬菜霉菌的形成,寄生虫的作用,以及对其习性的观察》,喜欢读训犬、养鸡的书籍,订阅《乡间纽约客》,阅读其他农业报纸,从中学习农场经验。他用雪松自造了一艘平底驳船,命名为“鲆鱼”,用自造的扫雪机清理积雪,秋天去海岸打捞海藻,铺在羊圈的泥地上,与羊粪合成土地需要的肥料。

初步接触农事的怀特尚怀有田园牧歌的幻想,他对即将产卵的36只小母鸡并未如联邦工作人员所要求的进行“严格拣选”,而是让“乐意下蛋的鸡,只管下蛋,其他的鸡,不妨卧在丰盛的美味周围,想唱歌的唱歌,想卖俏的卖俏”。逐渐地,青涩农夫开始对农事得心应手并成绩斐然。第一年养鸡时他表示那群小母鸡爱干吗干吗,完全不加干涉;一年之后,小鸡的数量已达之前的四倍,他毫不犹豫地遵循适者生存的规律,剔除弱小,该卖的卖、该杀的杀,虽然于心不忍,但因为实在无法顾及所有,杀伐决断还是毫不留情。
前文提到,彻头彻尾的农民对躬耕放牧的生活很少有美的体验,而对于那些心灵敏感、中途成为农夫的人,这种生活就不一样,即使他们长期体验、亲自劳动,也无法抹去对农事和周遭自然环境的感叹,时时停下脚步发现美、欣赏美。比如在农场待过10年、做过农夫的美国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1874—1963),于他而言平常的风景和劳作都充满了欢喜与浪漫:拎着水罐、水桶去河边取水会兴高采烈,因为秋夜凉爽迷人,可以和月亮捉迷藏;修补邻居之间的围墙时会问“我会围进什么,又把什么围在墙外,我有可能把谁的感情挫伤”;发现割草人对牧草中的一丛野花手下留情,引来蝴蝶飞舞,立刻从孤独的感觉中摆脱出来,仿佛找到了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