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文学先锋”笙野赖子的幻想与抗争
作者: 韩娜 李先瑞笙野赖子(1956— )出生于日本三重县四日市,自幼在伊势市长大,在此度过了她的小学和中学时代,高考落榜后复读一年,20岁时考取了日本立命馆大学法学部,主攻民法。她在大学期间开始写作,不断向各类文学杂志投稿,大学毕业后也并未选择就职,而是继续倾心于文学创作。
1981年,笙野赖子凭借作品《极乐》崭露头角,获得第24届群像新人奖,从此步入日本文坛。然而对于该作品,日本文学界却褒贬不一。《极乐》描写的是一位执着于地狱绘画的无名青年画家的阴暗情感,有评论者认为该作称不上是小说。
此后10年,笙野赖子屡屡投稿被拒,一度无人问津,几乎毫无收入。但遭受冷遇的笙野并没有停止文学创作,她依靠父母提供的生活费蛰居家中,默默埋头写作,构筑自己孤高的文学世界。这段经历对笙野之后的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
直到1991年,沉寂10年的笙野赖子再度震动日本文坛,她凭借《无所事事》(作品中女主人公与世隔绝的境遇与其本人颇为相似)获得第13届野间文艺新人奖;紧接着1994年以魔幻现实主义手法向沿袭千年的日本传统礼制发起挑战的作品《二百回忌》获得第七届三岛由纪夫奖;同年,另一作品《穿越时空·工业地带》以虚实结合、时空交错的独特叙事手法力夺芥川奖。笙野赖子一举将日本三大纯文学奖收归囊中,尽显其创作实力,成为日本文坛备受瞩目的“ 新人奖三冠王”。

之后,其创作的《母亲的发达》(1996)和《东京妖怪浮游》(1998)分别获得紫式部文学奖和女流文学奖候选提名,然而由于这两大文学奖仅面向女性作家,笙野主动退出评选,称“要是自己获了奖,别人就会说‘女的真占便宜’”,由此可见其个性的倔强与孤傲。尽管如此,她仍然颇受各大奖项的眷顾——《幽界森娘异闻》(2001)获得泉镜花文学奖, 《金昆罗》(2005)获得伊藤整文学奖。至此,笙野赖子几乎囊括了日本文坛各类文学大奖的殊荣,从而也将自己推到了日本当代文学的最前沿,被称为“纯文学女旗手”。
更值得一提的是1990年代末至21世纪初笙野赖子参与的“纯文学论争”。面对当时日本文坛以销量评价文学作品价值的风气,笙野毅然站出来表示反对,认为即使销量少也有书写纯文学的自由。1998年她公开抗议大冢英志 “不畅销的纯文学是伪劣商品”的言论。为此,笙野自诩“堂 · 吉诃德”,在《群像》发表《堂·吉诃德的侃侃谔谔》一文,抨击大冢英志只承认文学作品的商业价值,这对作为艺术的文学本身是一种莫大的伤害。作为反驳,大冢则发表了 《不良债权的“文学”》,其反驳的证据是当前文艺杂志的利润赤字一直靠漫画杂志的销售在弥补,并提出对症疗法,即“在现存的流通体系之外,开辟一个文学的市场”,也就是说,除了文艺杂志之外,需要开辟一个能让文学创作者和读者相遇的具体场域,如举办文学集市等。作为纯文学的坚决拥护者,笙野表示无法认可大冢的想法,并尖锐指出大冢此番言论的背后正是因为那些只顾利益的出版商对文学价值的一味否定。
这场“纯文学论争”也映射了当时日本文坛的状况,即文学趋于商业化,纯文学濒临危机。然而,这一切丝毫没有影响笙野赖子对纯文学使命般的坚守与追求。她坚持不懈地奋斗,在创作上不断挑战自我,摒弃传统文学手法,在叙事结构、语言风格和作品意境等方面反复试验并创造出自己独特的文学世界,以自己的作品捍卫着纯文学。
笙野作品的特点之一是地域性和私小说性极其突出,作品中所涉及的地方均与其现实生活有一定的关联,主人公的境遇与笙野本人的人生轨迹有不同程度的相似甚至重合。
在笙野自幼生活的三重县伊势市,当地的伊势神宫被称为日本神社之首,地位尊崇,所祭祀的是日本古代神话中的天皇远祖“天照大神”,伊势可谓大和文化的摇篮和圣地。自古以来历代天皇非常重视参拜伊势神宫,民间参拜者也络绎不绝。因此,在笙野的作品中,故乡往往以一种近乎神圣的形象出现,“圣都”故乡的影子可以说随处可见。在其作品《无所事事》中,主人公回故乡省亲,途中偶遇前往伊势神宫参拜的新天皇并与其同行。而在《大祭》和《伊势·原地》中所描绘的场景可以说是笙野自身家庭生活状态的一个投影:笙野自小在外祖母(外祖母曾是近代俳句诗人山口誓子门下的俳人)溺爱下长大,但作为家中长女,又受到父母严格管教,加之其生长在守旧的地方,因此始终处于期待与束缚、溺爱与干涉并存的各种桎梏中。作品中回到故乡的主人公重新审视自己儿时以来一直回避的问题,剖析家庭桎梏的纠葛以及地域共同体对于个人的压抑与束缚。
大学时期,笙野搬到了京都,毕业后留在京都继续写作。其作品《无尽的噩梦》中“噩梦”的舞台“血光之城”便有着极为浓重的京都色彩。而在作品《居无定所》中,主人公一心创作小说,依靠母亲救济度日,为了寻找安身之处而在东京各地游荡生活——这些经历与笙野本人为了创作而不得不移居东京郊区八王子的窘境极为相似。《穿越时空·工业地带》中同样是倾心写作的女主人公,从地方城市到东京大都市闯荡,而作品中的车站名和建筑楼宇名称均为现实生活中的实名,栩栩如生地刻画了东京及周边城市的街道。过去与现在、现实与幻想、虚构情节与生活现实在笙野笔端相互融合、时空交错。
对女性地位的呼唤是笙野作品的另一特色。作为日本当代女性主义文学的代表人物之一,笙野的创作可谓“体现了摧毁男权话语体系、解构既有语言模式的大胆尝试以及构建女性话语空间的愿望”。其笔下的主人公多为单身女作家,她们用批判的目光看待现实世界,对男权本位的日本社会极尽辛辣嘲讽,试图颠覆并创造自己的世界。
《无所事事》是其中一部典型作品。主人公是一位年逾三十、既不工作又不结婚的都市女性,整天困扰于自己病因不明的“接触性湿疹”。而“无所事事”地生活在城市里的单身女人,在周围的世俗眼光看来,无疑是异类般的存在,各种好奇、猜测、指责和非议纷至沓来。这些无不透露出在以男性为中心的世界里,女性只有处于从属地位,才会让男性感到安心。笙野意在披露日本社会中根深蒂固的女性从属地位观,并借由“接触性湿疹”(接触性过敏)讽喻男权本位的日本社会对女性的束缚与制约。而“接触性湿疹”在作品中的另一象征指向则是为天皇即位仪式而沸腾的日本社会。对于外界的过敏和抵触也可以说是笙野对于个人思想和自我主体被日本社会剥夺的一种抗拒。
最具颠覆性的作品是《无尽的噩梦》。笙野借助梦和游戏的形式,挑战既有文学的表达形式。作品中的噩梦,类似电子闯关游戏,噩梦空间是一个名为“血光之城”的国度,以压迫、歧视、驯服女人为过关晋升的游戏规则,而且女性如果不对王子说“我爱你”,将遭到地狱极刑。梦境中的主人公是一个年约三十、看似平淡无奇的女性,她不恋爱不结婚,没有女性魅力,这一切都被视为不可饶恕的过错,屡屡受到语言的辱骂和攻击。然而,面对如此男性本位的游戏规则,她毅然举起反旗,不断抵触游戏规则,虽然屡屡受到处罚,但在不断的闯关和练习中,她逐渐实现进化,最终操控游戏而成功破关。主人公意识到,如果“我”不想变成被语言病毒感染的活尸,唯一的出路就是拿起语言的武器进行战斗。于是,她将既有的语言模式进行拆解,最后用神秘母系的吟诵,一举击碎了日本及世界上众多童话故事中公式化的男性叙述,从噩梦中逃脱。该作品以独特的表现手法,赤裸裸地揭示了男性本位建构下的性别歧视与性别不平等,一针见血地指出女性自我表达和女性话语建构的重要性。笙野在与小说家松浦理英子的对谈中曾提及,《无尽的噩梦》是女性对男性本位体制的抗争,更是强调“在男性统治话语的世界里,语言节奏偏执扭曲。所以,我把它改换成正常的语言,如果无法实现,那就彻底毁灭它。既非男又非女的‘我的语言’也就从此开启”。这是笙野对抗男权主义文化传统以及重塑女性意识、构建女性话语空间的创作实践。
笙野的作品还有一个显著特点,就是充满幻想色彩。而在她的幻想色彩中,充斥着恶意、荒诞、恐怖及超现实、超能力灵异世界的因素。在写作手法上,运用虚实结合、时空交错等方式展开叙事,恰好与内容的荒诞幻想构成一种平衡。
其早期作品《石榴的底部》就带有幻想色彩。在主人公的幻想世界里充斥着透明的虫子,这种透明虫吸食人的精神,并在人身上聚集,主人公因此遭受了很多不幸:居无定所、失业,甚至失去了正经做事和自由思考的能力。他在家里受到来自父母的巨大压力和粗暴辱骂,被幻听和幻视烦扰,变得特别喜欢吃石榴,他暴食石榴,甚至连眼球也逐渐变成了石榴的样子。而这半透明的眼球则成了他进入冥想的“底部世界”的媒介,使他在幻想世界得到短暂的治愈。然而,当他想粉碎吸附于人体和各种事物的透明虫时,它们却成了怎么也去不掉的“牛皮糖”,这对主人公而言是极为恐怖的事……可以说,将现实中的人和世界转换成另外一种对象,这样的创作手法在笙野的作品中屡见不鲜。不过,这些幻想并不是单纯的幻想,而是由周遭环境中的“恶”(负面因素)引发,并随着这个“恶”的增长而凸显。
《二百回忌》以魔幻现实主义手法讲述发生在现代社会里的荒诞故事。离开家乡10年、早已定居东京的“我”接到200年忌辰的通知,不得不回乡参加法事。这个法事每100年举行一次,而且不同于普通法事,一些荒诞不经的怪事接二连三地发生:忌辰场所里,混杂着生者与死者共百余人,人可以死而复生,死者与生者的界限完全消失,“我”邂逅了去世的祖母和亲友;族人因犯忌被族主不顾亲情活生生变成了鸟……小说结构新奇,时序颠倒,生死、今昔、虚实没有明确界限。笙野意在借助象征血缘关系的忌辰法事,嘲讽日本旧有的家族制度对人性的压抑;并且借由幻想,跨越200年时空交错,进而对神、国家、天皇制等日本社会的现实问题投以怀疑的目光。
当幻想的因素以能够感知的形态出现时,笙野往往采用妖怪的形象。比如《东京妖怪浮游》描写了东京独居女性在妖化后与各种都市妖怪相遇的故事。作品中出现了许多妖怪,笙野将其一一命名,如“单身妖怪”“触感妖怪”“团块妖怪”“拥抱妖怪”等,而这些妖怪的“诞生”皆源于“恶意”,即日本社会中家族、职业、居住环境、性等现实因素,对妖怪的幻想可以看作笙野力图消除这些恶意的一种精神反抗。
笙野赖子作为纯文学先锋作家,不断探索着文学表现的新的可能性,对现存的文学价值观形成了巨大冲击力,创造出魔幻现实和象征意象的独特文学世界,为此,笙野也被称为“1990年代难解派”。同时,作为激进的女性主义作家,她积极诉说着自己、女性乃至人类共通的生命体验,始终以看异样世界的目光审视现实社会,体现对现实世界的反抗、对女性解放的呐喊,具有超越时代的强烈意识。正如笙野本人所说:“我一直在与外界抗争,对于制度的违和感,对于自己是女性,或者对于自己生而为人、生于日本等所有一切。”至今,她仍然保持着旺盛的创作激情,其新作值得期待。
(作者单位:浙大宁波理工学院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