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世界不期而遇 两家书店（上）

世界很大，总得去看看。

哪个城市曾留下你的足迹？你又曾站在哪片天空下遥望故乡的方向？

离开时，你舍弃了什么？归来时，你带回了什么？

你站在世界一隅，你仍然是你。你已不再是你——你看过的世界都成了你。

因从事出版，凡与书有关的人或物，总能获得我的关注、热情与偏爱。那些家里有着整面书墙（一定不是精装装饰物）的朋友会让我倍感珍惜，那些不按常规分类法上架却细心添置了Book of Books（关于书的书）专柜的书店总能获得我特别的好感。我确信，这个世界的爱书人，总能因书结缘。

十几年前在一次绘本讲座上，我留意到席间众多稚气的孩童当中，端坐着一位鹤发童颜的长者，他的神态与眉宇间散发着异于常人的优雅之气。活动结束后经人介绍我才知道，这位康老是天津图书馆的资深研究员，是真正跟书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他的言谈举止符合我对“读书人”的全部定义。他中肯地为我的讲座提出了建议，反倒让我觉得我那些“小儿科”的话题实在是让康老这样的大家耽误了时间。

这些年中，我们的每一次互动，几乎全与书有关，这一次亦不例外。我开门见山地希望康老聊一聊读书的话题，他欣然应允，便信马由缰地从两家在读书人心中拥有至高无上地位的书店说开去，信息量大到令人目不暇接，而他对读书这件事的热爱之情，弥漫在字里行间。

不论是《查令十字街84号》中人物因书结缘的故事，还是现实中我与康老因书互动的小确幸，都让我欣喜地感到，不论时代如何变迁，不论文字的载体如何更迭，人类对阅读的热爱不会消亡，书店永远是爱书人的筑梦空间，书人之间的温暖故事会一直不断发生……

读书人对书店情有独钟似乎天经地义，不分东西。在过去的百年间，被爱书人口口相传的书店有两家：一家隐匿在伦敦的闹市街区，一家蹲伏于巴黎圣母院对面的塞纳河畔；前者中规中矩逐渐被经济大潮裹挟淹没，后者破旧不堪却始终傲立不倒。这两家书店，在世界各地的读书人中闻名遐迩，每年吸引着不计其数的读者前往朝圣——它们就是英国伦敦查令十字街84号的马克斯与科恩书店和法国巴黎的莎士比亚书店。

寻访马克斯与科恩书店旧址

2016年夏天我到伦敦游历，就为了看一眼我一直心心念念的马克斯与科恩书店旧址，不惜擅自脱团自寻。被誉为“书店巡阅使”的钟方玲博士，以遍访天下书店为终身事工，曾在其《书天堂》一书中写道：“走过上千家书店，总是有人问我：‘哪一家书店最让你印象深刻？’说来可笑，经常在我心头萦绕的是一家不存在的书店，严格地说，应该是一家曾经存在却早已消逝了的英国书店。我虽然拜访过这书店的所在旧址，却终究无缘在1970年书店歇业前亲临现场。”钟芳玲女士提到的这家店，就是《查令十字街84号》一书中的主场景——马克斯与科恩书店。只不过，在钟女士前去探访时，它已经变成一家唱片店。

《查令十字街84号》是一本很薄的小书，写的是20世纪50年代初，美国作家海莲·汉芙小姐偶然看见伦敦马克斯与科恩书店的售书广告，便按地址寄钱买书。店主弗兰克先生绅士般的服务让汉芙十分满意，从此二人便开始书信往来。后来汉芙得知战后英国经济匮乏，家家缺衣少食，便开始邮寄物资以解店员窘境。汉芙与书店方的书信往来被结集出版后，这段因书结缘的人间善情，以及读者与书店店员虽未谋面却惺惺相惜的故事，深深打动了读书人，后来这个故事还被搬上舞台、银幕。只可惜，曾经名闻遐迩的马克斯与科恩书店因后续乏力而歇业，继而成为唱片店、餐馆等。即便如此，凡是去往伦敦的爱书人，还是愿意徒步去寻访旧址，仿若了却一桩心愿。据说马克斯与科恩书店变为唱片店后，因为仍有络绎不绝的游客前来寻访书店旧址，老板不得不在自己的店中陈列上各类版本的《查令十字街84号》，以满足游客需要。

我前往的地方正是伦敦书店集中的街区，附近的西索胡同里面还藏着十几家有趣的书店，这其中就包括著名的福耶尔书店、水石书店、萨瑟伦书店、哈利·波特文创专卖店，以及“皇家书店”哈查兹书店——随便哪一家，都值得进去逛逛。我知道哈查兹书店在大门口处即悬挂着皇家标记和族徽，以彰显自己的“纯正血统与悠久历史”。这里也的确是英国皇家成员、政界名流相关出版物的销售店，撒切尔夫人、克林顿总统出版的书，都曾在这里做首发式。我因为把寻找马克斯与科恩书店原址列为首要任务，兜兜转转中又耽误了时间，便没有再执着地寻访哈查兹书店。后来等到我无意中查看地图时才发现，我走过的水石书店再往前不到100米就是哈查兹书店，不过一步之遥，却只好留作遗憾！

虽然《查令十字街84号》的故事人尽皆知，可要找到这家书店的原址真是太难了。来此寻访的人往往可以轻易找见82号门牌，可在旁边转上好一圈，就是找不见84号！出版人杨小洲也曾有过同样“遭遇”，还专门在他的《伦敦的书店》一书中提及这个细节：“因为这家书店地处交叉路口，路牌设计特殊，几经变换，马克斯与科恩书店很难找到，好几次问询才找到了这处已经是一家餐厅的房屋，已经没有了书店的踪影。冥冥间，忽然看见大门柱子上钉着的纪念铜牌，才确定了马克斯与科恩书店的真身！”

探寻读书圣地要有诚意，才有缘分，我兀自在伦敦皮卡迪利大街和查令十字街交叉路口苦苦寻觅。我相信，就是缘自那本书的感人故事，会有不可计数像我一样的读书人，迢迢万里来此寻寻觅觅。当我终于在黄昏弥漫着的薄雾中，蓦然发现马路对面的那块铜牌时，简直惊喜不已！如今，此处已经成为时尚前卫的麦当劳餐厅，这多少令我有些惆怅。我驻足凝视，试图揣摩到旧日书店的气息。

我终于来到了这里

美国作家海莲·汉芙终于在20世纪70年代成行伦敦。她在后来所著的《布鲁姆斯伯里的女公爵》（亦有人把此书译为《再返查令十字街84号》）一书中深情写道：“《查令十字街84号》没有使我富有，它只是让我收到数以百计的来信和电话，使我受到好评，恢复我一路走来丢失已久的自信和自尊。我一生都在期盼来伦敦看看……”在弗兰克的遗孀、女儿及英国出版社朋友的陪同下，汉芙驱车抵达查令十字街84号，她写道：“我们在查令十字街84号下车，多伊奇公司（英文版出版社）已经用书把空着的橱窗塞满。橱窗后面的店堂非常幽暗，里面空空荡荡……我开始走回楼下，心中想着一个人，他却已不在。我和他通了这么多年的信。楼梯下到一半，我把手放在橡木扶手上，默默对他说：‘怎么样，弗兰克？我终于到了这里。’”

这段描述颇为伤感，汉芙与弗兰克虽未谋面却通信20年，因书结缘的友情感人至深！书名之所以叫《布鲁姆斯伯里的女公爵》，似乎是一出番外。我偶然从书中发现，汉芙一下飞机即被接往伦敦一家名为凯尼尔沃思的怀旧酒店，这家酒店正位于大英博物馆不远处的布鲁姆斯伯里街。我纳闷：难道这条街是为纪念一位叫作布鲁姆斯伯里的女公爵吗？“百度”之下才知道，布鲁姆斯伯里是20世纪初英国一个号称“无限灵感，无限激情，无限才华”的知识分子小团体的名字，以著名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为首，还有她美丽的画家姐姐瓦内萨·贝尔、历史和传记作家、经济学家、诗人等。这个英国文学沙龙，因两次世界大战之间中、英文学界一些共同的价值取向，而与中国“新月社”的徐志摩、凌书华等人，以及彼时北平林徽因的“太太沙龙”有些渊源。取这个书名，想必是中西文化交流推手杨蕾孟的主意。提到她，还有一段出版故事：上海《文汇读书周报》曾发文说，《查令十字街84号》书中，陈建铭先生的译文有一处小错——“金小姐”，其实是一位英文名为吉纳维芙·杨、名叫杨蕾孟的中国人。汉芙在给弗兰克的信中提到过这位“金小姐”，说她是哈帕出版社的编辑，受邀来自己家里吃饭，以讨论《我的生平故事》这本书的写作事宜。在信的最后，汉芙特地附言“Gene’s Chinese”，故陈建铭译为“金小姐乃中国人是也”。

话说这位杨小姐1930年出生在瑞士，其父是著名外交官杨光泩博士，彼时任中国驻伦敦总领事及驻欧洲特派员，“蕾孟”即得名于日内瓦的蕾孟湖。后杨先生不幸被日本人杀害，杨小姐随母严幼韵移居美国。1959年，严幼韵再嫁著名外交家顾维钧，杨小姐成为顾维钧先生的继女，后她以实力打拼成为美国颇有成就的出版家。其实，《查令十字街84号》的初稿是投到当时杨蕾孟服务的哈帕出版社的，但哈帕出版社以“作为文章发表，太长；作为书籍出版，太短”为由退稿，后被另一家出版社推向世界，此事令杨小姐追悔莫及。因此，当汉芙赴英旅行归来着手写第二本和马克斯与科恩书店有关的书稿时，杨小姐便惊呼：“你正在写一本新书，这回它是我的了！”

缘分使然，两位女性终以《布鲁姆斯伯里的女公爵》为书名出版了这本被称为“84号续集”的书，只不过不是哈帕出版社了——彼时杨蕾孟已跳槽到另一家出版社当执行主编了。后来她有了更大的成就，被业界称为美国最优秀的女出版人之一。这样说来，汉芙小姐感动世界的《查令十字街84号》和两位中国女书人——钟芳玲、杨蕾孟都有过深刻交集，这也是足够令中国读者自豪的细节吧。

还有一个番外值得一提。有一本琳内﹒奥尔森所著《最后的希望之岛：流亡英国的“二战”英雄》，书中提及英国情报部门曾有一位为他国传授密码破译技术的年轻人利奥，他就是马克斯与科恩书店老板弗兰克的儿子！这本书也谈及该书店，说包括弗洛伊德、萧伯纳、卓别林在内的很多名人都曾是书店常客，看来弗兰克颇受文化界人士欢迎呢。书中还写到，利奥8岁时，父亲给他看了爱伦·坡的短篇小说《金甲虫》，利奥被小说中破译密码和寻找宝藏的故事深深吸引，自己也想破译密码——他因此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情。看，弗兰克不仅爱书，以一切为了读者的敬业精神感动了汉芙小姐，结下书缘，有了《查令十字街84号》这本感动世界的小书，而且还教育出这样一个有出息、有正义感的儿子！

在《查令十字街84号》的扉页上，留有汉芙小姐的名言：“你们若恰好路经查令十字街84号，请代我献上一吻，我亏欠她良多……”今天，我也终于来到了这里。于是，在这个令无数爱书人魂牵梦绕的街角，我也随那些熙熙攘攘的游客一起，在挂有纪念铜牌的墙柱上面，在心中深情地献上了我的轻吻。

（未完待续）

康军，天津图书馆研究馆员，天津创意产业协会资深专家。小魔杖，编审，作家，译者，文化项目策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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