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无法原谅他

作者: 党玲芬

我是在自己村里的学校读小学的。

当时小学是五年制,学校也只有五个班。我父亲和另一个男老师常年教五年级,父亲教语文,兼任班主任。

刚上五年级不久,一周多的绵绵秋雨让家里的房子塌了一面墙。亲戚中有懂得盖房子的,说:“眼看俩孩子都大了,还有老母亲在,干脆趁这机会把上房盖起来吧。咱自己人,能省就省,一次到位,省得来回折腾。”

父亲考虑了几天,和校长说明了情况。决定每天讲完课后回去,让我负责看班——也就是坐在讲台上,记下捣乱的学生的名字。

那时,班上有个十分顽皮的男生,个子瘦小,脸也很瘦,不爱学习,好动,屁股挨不住板凳,喜欢对女生搞恶作剧。同学们都喊他“猴儿”。

那时,我个子也小,学习成绩好。排座位时,父亲都是按成绩排的,一个学习好的帮一个学习差的。于是,我就和“猴儿”做了同桌。

父亲在时,他做出一副很乖的样子。可是,一到我在讲台上看班,他就开始故意捣乱。

一次,他捡了条梧桐树上掉下来的虫——俗称“芝麻轱辘虫”的。多吓人!现在想起来都还浑身发软。那虫浑身通绿,有两三寸长,胖乎乎的,爬起来身体一收一缩,小小的头上两只触角清晰可见,好像还能看见鼓鼓的眼睛里透着寒光。

大家都在安静地写作业。他一颠一颠走上讲台,说:“小党老师,请问芝麻轱辘虫的‘轱辘’怎么写?”我没好气地回他:“先写作业,下课再说!”他阴阳怪气地朝同学们大喊:“同学们,快看啊!我想好好学习,是她不让我学习的啊!”同学们都哄然大笑。教室里一下子就乱糟糟了。

我瞪了他一眼,拿出一张纸,把“轱辘”两个字一笔一画地写给他。他又一颠一颠地回到座位上,用纸包了那虫,丢到我正在写的作业本上,说是回报我的礼物。我吓得拿起纸团,使劲扔向他。没想到纸团没包裹严实,虫子掉了出来,用那密密麻麻的小脚扒在了他的衣服上。他气得直跳脚。

后来,同学们把这事告诉了我父亲。父亲揪着他耳朵,把他拉到了讲台上,狠狠地批评了一顿。

放学路上,他忿忿地指着我说:“别得意,我和你没完!”

上初中了,我们村的学生都要到离家五公里多的镇上去读书。

我早上学一年,比班上同学小一岁。初次离家,而且借住在同学的远亲家。在那家老人的屋里加了张床,和同学挤在一起。晚上,老人呼噜扯得特别响。因为想家,我总要偷偷哭上个大半夜,根本就睡不好。

冤家路窄,我和“猴儿”分到了一个班。因为个子都小,又做了同桌,在第一排的正中间。当时都是双人桌,一横排五张桌子,十个人。桌子中间不留一点缝隙,两边留走廊,用来走人。

一天早上,我起晚了。刚到教室,早读铃已经打响了。老师上课要检查背课文。可是,当我走到他跟前时,他故意把凳子往后放,身子靠在后桌上,斜着眼,手伸到我面前,说:“此路是爷开,此树是爷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我不理他。转身又走出去,绕过讲台,从另一边往座位走去。他又跑到另一边,赶走我右边座位上的那个男生,挡住了我的去路。

正好,老师进到教室。他猴儿一样窜回自己位子上。我走到座位,坐了下来。老师瞥了我一眼,喊我站起来背课文。我一紧张,没背下来,被罚站了一节课。

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遭遇过这样的当众批评。只觉得脸发烫,羞得像一块红布。一节课脑子里都是嗡嗡嗡的声音,不知道老师讲了什么。

课后,他异常开心,上蹿下跳,巴掌拍得震天响:“哈哈,想不到吧,你也会有今天!”我没说话,默默忍住了眼泪。

之后,他似乎发现使我难堪可以让他加倍快乐。于是,他和我右边的男生串通好,都不让我从他们的座位经过。要想过去,要么给好处,要么从桌子下边钻过去。

还威胁我:“不准去告诉老师,如果老师知道,还会有更多的法子整治你!”“还有,回家也不能告诉×××(我父亲的名字)。你有今天,也是拜他所赐!”

就这样,过了大半年。“猴儿”在学校对我百般刁难,同学们只是在一旁看热闹。

我的成绩一落千丈,开始越来越想家。

高我两届有几个本村的哥哥姐姐,每天下晚自习后都会骑自行车回家。虽然晚上放学时已经9点多,第二天早上6点就要到校,并且回家的一路黑咕隆咚的,连个路灯都没有,但我还是请求父亲,让我晚上回家去住。

但家里太穷,连个像样的自行车都没有。父亲去亲戚家找了个已经生锈的,回到家又拾掇了大半天,换上了新的车链,还涂了润滑的机油。

我站在车子前面,车子几乎和我一样高。那横梁,我需要用双脚替换着才能跨过去。蹬的时候,身子还要左右摆动,脚才能勉强踩着脚踏,但我还是久违地笑了。

晚上放学,跟在那些大哥哥大姐姐的后面,骑着自行车往家里飞奔——

我从来不知道,晚上的天空是这么美!黑色绸缎般的夜幕上,无数的星星在快活地眨眼睛。丝绸一样的云彩若隐若现。月亮或圆或缺,在云彩间穿行。

偶尔身边会有大卡车风一般驰过,吹起额前的头发,很舒服。偶尔还会看到萤火虫在空中飞,闪着绿莹莹的光。

也会遇到下雨天,雨水打湿了双眼,浑身淋得湿透,一不小心就会连人带车翻倒在地上。但我丝毫不觉得疼,爬起来蹬着车就继续往家里赶。

还有的时候,天特别黑,伸手不见五指。记不清哪两棵树之间是往家拐的路口,“咣啷”一声,连人带车,一头钻进了麦田里。

但还是觉得异常快乐!

好景不长。

一天晚自习后,我从车棚里推出自行车,感觉不对劲——车链条断了,前后车胎的气也被放没了。身后一个黑影一闪,留下一串狡黠的笑声。是他——“猴儿”!我憋着气,忍着眼泪,吃力地拖拽着千疮百孔的自行车,带着一颗同样千疮百孔的心,倔强地往家里走去。

一个人踽踽独行,连推带拉着和我差不多高的自行车。

走出学校的大门,走过灯火通明的大街,走过紧闭着大门的一户户人家,走到那条两边都是庄稼地的漆黑的公路……

我开始小声抽噎,又哭出声来,转而嚎啕大哭。哭得声嘶力竭,精疲力尽。

平时20多分钟的路,那个晚上硬生生地走了一个多小时。

回到家,无论父母怎么问,我都一声不吭。

初一结束,我考了55名,班级倒数第6。

新学期开学,我转到了外婆家所在的学校,重新读初一。

终于,我的生活恢复了平静。

虽然学校不大,两个班不过七八十个学生。但学风挺正,老师也很关心学生,且责任心强。我的成绩一路上升。到了初三,我已稳坐全年级前三。中招过后顺利读了师范。三年师范毕业后,回到家乡,成为一名小学教师。

初为人师,我就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我要做个好老师!孩子的心是玻璃做的,很多时候大人并不晓得。

可能是造化弄人,也可能是对我的考验。若干年后,“猴儿”的儿子来到了我的班上。

三十多岁的他,还是学生时代那样瘦小,只是个子高了些,背也稍弯了些。脸上有了深深的褶子,还是像猴儿一样。

他见自己儿子分到了我的班上,去找校长,想要换班。校长问原因,他支支吾吾,没说出个所以然。校长自然也没答应。后来校长告诉我:“这是局里的关系户。局里点名,让进你的班。”我没有言语。

他儿子小Z长得不太像他,像妈妈更多一些。脸白白净净的,性格也比较安静。因为性格内向,小Z很少主动发言。每次被喊起来,都经常说话结巴,引得班上同学哄堂大笑。下课还有调皮的男生当他的面学他,他只是默默坐在位子上掉眼泪。

我找小Z谈话,他低垂着眼睛,不看我。

我拿出金子美铃的诗集《向着明亮那方》,翻到刚读过的《我和小鸟和铃铛》,让他读给我听。

小Z的声音脆生生的,很悦耳,读得很有感觉。我为他鼓掌:“读得真好听!一个错字都没有,还很有节奏感!以后,你就是我们班的诗歌领诵员了!”小Z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抬眼望着我,羞涩地笑了。

后来某一天,我接到“猴儿”发来的短信。内容很长,大意是说,从前的事,请我原谅他;那时候太小,太无知,又太任性。

我没有回复。但当小Z有了问题,或遇到了困难时,我依然会主动和他沟通交流,并提出真诚的建议。不卑不亢。

小学毕业时,我们班用了3个多小时的时间,进行了生命叙事——华丽的舞台上,学生们演出自编自导的《小王子》童话剧,回顾六年的共同生活,讲述成长故事。

小Z落落大方地站在舞台中央,已然长成一个帅气十足的小伙子——穿着白衬衣,蓝裤子,戴着红领巾,眼里有光。

他手持话筒,声情并茂地领诵着狄金森《如果我能使一颗心免于忧伤》中的诗句——

如果我能使一颗心免于忧伤

我就不虚此生

如果我能解除一个生命的痛苦

平息一种酸辛

帮助一只晕厥的知更鸟

重新回到巢中

我就不虚此生

家长都在台下做观众,看自己的孩子在舞台上,绽放着耀眼的光芒。

“猴儿”坐在第一排,一脸凝重。舞台灯光的映照下,我看见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

演出结束,他说想请我吃个饭,以感谢六年来对儿子的栽培。

我婉拒了。

回到家,打开手机,删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并把他加入了黑名单。

(作者单位:海南保亭县响水镇中心学校)

责任编辑 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