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继父
作者: 王宏亮那天,我哭着跟我妈说:“带我走吧,我一刻也不想待了。”
清晰记得,说这话时,我才九岁。那年,痛失丈夫的她带着我改嫁了,嫁给别村一个四十多岁的光棍。我不理解她为什么从依山傍水的地方搬走,搬到鸟不拉屎的地方,没有了昔日的玩伴,没有了曾经熟悉的一草一木,我整天闷闷不乐。
面前的男人,脸膛黑红,说起话来下嘴唇一抽一抽,像有根隐形的丝线拽着,显得特别别扭。最让我厌恶的,是那一口常年抽旱烟熏出来的黄牙,他张嘴冲我笑的时候,我总是快速闪躲,忙不迭跑到外面去。
那时候太小,不知道什么是继父,只记得搬家时二姑拽着我的胳膊一遍遍嘱咐:“孩子,千万不能改姓啊!”我预感到,这个跟我不同姓氏的男人从此将扮演父亲的角色,而且我们大概要一起生活很久。
都说日久生情,可我却像个挑事鬼,让本就处于磨合期的我们之间生出很多嫌隙来。有一天,准备吃晚饭,我妈用几片腊肉炒了一大碗油豆角。菜端上来的时候,滋滋地冒着小泡,看着就好吃。我刚要夹豆角,还没碰到碗沿呢,继父就一筷子插进碗里,左戳一下,右翻一下,我当时不知哪里来的脾气,小声叨咕:“吃菜就吃菜,像寻宝似的,有什么好翻的,别人还吃不吃了?”我妈悄悄用眼睛瞪我,但我丝毫没觉得自己不懂事,固执地认为,乱翻菜碗不卫生,也是对别人的不尊重,作为大人,这点道理还用小孩教嘛。继父脸腾地红了,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翻出来的几片腊肉,虽然都摆在我的方向,可他不知道怎么开口让我吃。我也没心情吃,扒了两口饭,就走了。
我嫌他脏,是因为我发现他挺大个人总是随地吐痰。尤其是天气冷起来后,他气管炎发作,嗓子就像拉风箱一样“呼呼”响。他坐在炕上,翘起身子,不管不顾就是一口。我总是把我的鞋小心地放到角落里,害怕中弹。我妈虽然也多次数落他,但是多年单身生活的积习,估计一时很难改掉,他大抵是不太想改,有次我听到他跟我妈喊:“就这样,不待就滚!”
我听后,就拽着我妈的衣角,小声说:“咱们走吧,他都脏死了。”我妈用围裙擦擦手,蹲下身子,眼巴巴地看着我,“咋能说走就走,我一个女人家能供你上学吗?你不是说,你还要考大学吗?”
长大后,听大舅讲,才知道我妈改嫁的初衷是什么。当时她和继父讲了一个条件,就是只要我念书,不管念到哪里,砸锅卖铁都要供我,继父答应了。
我学习成绩的确很好,在我们小学一直是第一名。上初中那年,急需一辆自行车。家里穷买不起,继父把一对祖传的大花瓶卖了,卖了四百多元。然后,花了三百多元给我买了一辆“大二八”。从那时开始,我对他渐渐生出了一点点好感。记得一年冬天下大雪,土路上雪壳子硬得根本骑不了自行车,我站在家门口望着前路发愁,继父看出我不愿意耽误课,就说:“你头里走,我帮你推到公路上去。”我在前面一步一个大脚窝,“咯吱咯吱”艰难跋涉,他在后面推着自行车,准确地说是抬着自行车,紧跟着我。六七里路,他磕磕绊绊地陪着我,等到公路边的时候,他的棉帽子上全是白霜,眼眉胡子刷白一片,像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看着我骑上自行车,他才扭转身回去。
放学了,路远的同学都就近投了亲戚家,我没有亲戚在镇上,就赶紧骑车往家回。我心里不住地盘算那几里土路,不知几时能到家。下了公路,一寸也不能骑了,虽然有过路的车辙,但是压出的一条条窄窄的凹槽,根本骑不了车。我顺着车辙推着车,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天渐渐暗下来,路过一处坟地的时候,我原本热气腾腾的后背冒起了凉气,感觉后面有人跟着我似的。我一边加快速度推车走,一边用余光向后看,突然一种莫名的恐惧感袭上来,眼泪不自觉地流下。天已经黑透了,我像一个渺小的墨点,融进无边的夜色里。正在无助的时候,隐隐看到前方有个黑影在动,他也看到我,就喊道:“是小亮吗?”我高兴得差点喊出来,从旷野里传来了熟悉的声音,那厚重的嗓音随着一阵风绕到我的耳廓。尽管有很多时候,我任性地讨厌这嗓音,可是此刻,我就像等来了救星,激动得心跳加速。继父推过我手中的车走在前面,我踽踽地跟着,像只温驯的小狗。
慢慢积攒起来好感真不容易。秋天,老师让我们带秋草喂学校的牛,我跟我妈叨咕,继父听到了就说:“别的咱家没有,草可遍地是。”星期六,他赶着马车给我拉来一大车草,我因此受到老师的表扬。初三那年住宿,不经常回家,他隔三岔五拉着我妈来看我,然后留下一兜煮好的饺子和一罐鸡蛋酱。听说我们要到县里参加中考,他竟然跑到集市上,给我买了一双凉鞋和一件蓝色纱衫。他事事想在前面,熟练地进入了父亲的角色中。
中考报名的时候,我犯了难。我的成绩考高中没问题,可是继父却说:“考师范吧,将来包分配,学习压力小。”听同学说,考上高中就有希望考上大学,考上大学一辈子就有着落了。我憧憬大学生活,连毕业后的落脚点我都想好了,就在沈阳,离家近,发展前景也好。我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意见,可是这次,我妈也站在继父那边,她说:“考师范吧,当老师工作稳定,国家还有补助。”听到“补助”两个字,我突然明白了,他们执意劝我考师范,是因为家里没钱。而梦想对于穷人来说,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一个暑假我都不怎么说话,开学那天,继父坐火车送我去学校,一路上,我都望着窗外。树影倏忽而过,而我心里的那个结却怎么也过不去。安置完我,继父要走了,他说了几句“没钱就吱声”的撑场面的话,我没搭理他,总觉得自己受屈了,上了小师范,完全是继父没能耐。
那是2000年,接连而至的旱灾让家里的景况更窘迫。继父为了挣钱,到天津的一处工地打工,村上很多人都在那儿拼命挣钱。一天,一车人乘坐一辆包工头雇来的卡车,带着锹镐等工具,去工地干活。由于路程稍远,车来得比较早,加上天气雾蒙蒙的,行至一处弯路的时候,卡车被一辆货车追尾了。当场一位工友死了,一位工友失去了左臂,而继父的脚后跟被飞起的锹镐重重削去一块。后来,听回来的工友讲,那天继父完全可以躲过一劫,因为他被分去了另一个工地,就是因为在这个工地能多挣50元钱,他才跟领导申请换了过来。而一个个50元钱积攒起来,就是我开学时要带的几千元学费。
继父的脚伤得不轻,住院的时候,我去探望过一次。望着病床上蜷缩的身体,我突然感到人的渺小。他不好意思地瞅着我说:“这回真成废人了。”他的脚后跟用白纱布包裹着,应该会留下终身的残疾,所以他才说得如此决绝。看他伤感的样子,我情感的琴弦被拨动了,我突然对小时候的任性感到一阵阵愧疚。多年的朝夕相处,让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微妙。他没叫过我儿子,我也没叫过他父亲,可是,我们之间被某种莫名的丝线牵连,他的痛,也会让我难过。我妈说得很对,人心都是肉长的,厌弃只会让彼此的缺点放大,而理解和接纳才会填平人与人心灵间的沟壑。病床上的人,第一次离我这么近,看着他自责的苍老的脸,我红着眼眶走出病房。
回到学校,我变得更加努力,我想争取那个毕业分配留在县里的名额。继父在医院住了一阵就回家了,他得了一点补偿,又偷偷跟包工头商量,回家养病,省下的住院费也放在补偿里。听我妈讲,虽然他的脚伤一直牵扯着不好,但那段时间他却很高兴,因为有了补偿,他不再担忧我的学费。他拄着拐忙里忙外,轻盈得像跳房子的小孩。
我记得,自己结婚那天,礼堂里有很多亲戚和同事,继父跛着脚笑得很开心。主持人让我讲几句话,讲话对于老师来说,并不是难事,可我还是几度缄口。最后,我鼓起勇气哽咽着说:“以前,我叫您叔,但从今天开始,我想叫您一声‘爸’。您虽然没有生我,但对我有养育之恩,我会用今生今世去报答。”说完,亲朋好友报以热烈的掌声,而我们一家人在一个喜庆的日子哭成了泪人。那是跨越心灵壁垒的喜悦的泪,是见证了从不解到接纳再到真正融为一家人的亲情的泪。从此,我和继父穿越心灵的罅隙,成为真正的父子。
现在,我家庭很美满,父母没了供我读书、成家的压力,生活变得好起来。我偶尔领着妻儿回老家去看他们,三餐四季,感受醉人的烟火气。世界很大,幸福很小,我们一起,刚刚好。
(作者单位:辽宁彰武县章古台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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