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旧事》整本书阅读:四年四课的艰难突围

作者: 匡双林

一、仿课:小心去模仿

上《城南旧事》整本书阅读交流课,有一座通往彼岸的桥,但也是横在面前的第一道“坎”——王崧舟老师的经典课例。王老师的课,将“离别”作为课堂的主线,也将“离别”作为整本书交流的主题,甚至营造的课堂情境,都带有浓厚的离别情感氛围。让人有一种“叹为观止”的感慨:这节课该怎么上呢?已经上到这个地步了。

算了,那就模仿吧,照搬吧。每一个教师的成长,都是离不开仿课的——多么好的“理由”(借口)。

仿课就像对临书法,追求的是形似。老老实实,都按照法帖来。同样,我也在课前给学生设置了阅读单,当然也是直接照搬王老师的。在王老师的课堂中,还有第二张表格,关注主人公的人物形象与性格。尤其是关注其相同点和不同点。这是王老师课堂上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一幕。当我拿着这两张表格走进教室的时候,说实话,我很心虚。但我还是找到了安慰自己的理由:这不是公开课,“对付”一下还是可以的。

担心什么来什么——果然,课堂上出问题了。

当我把阅读单发下去的时候,没问题;等我上课的时候,问题出现了。学生告诉我:“老师,这两张表格我已经在培训班老师那里填过了。”

我仿王老师的课,别的老师也仿王老师的课。也就是说,我“精心”“备”(抄)的课,有一个学生在培训班里上过了。好在,“厚脸皮”如我(们),一般都会随机应变:“没事,课多听一节也没关系。”于是,一节课下来,这个学生成了最活跃的孩子,因为他对我将要说的话,几乎全知道——这节课,尚未开始,就已失败。

二、忘记:独立去创造

一年之后,再上《城南旧事》。我给自己定下一个规矩:忘记。

我要做的是,忘记王崧舟老师的课。不仅要忘记王崧舟老师的课例,也要忘记其他所有的同题课例。哪怕我上的不是公开课,我也要有一点点自己的东西在里头,追求“有我”的课,这是我的目标。

我坚定不移地、深深地沉潜到书中去,整本书阅读交流课最难的就是不断阅读这本书。不是一遍两遍,是很多遍。

在读的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在《冬阳·童年·骆驼队》里表现得最为突出。那就是,英子看待问题的视角与大人是不同的。

比方说,第三段爸爸在讲价钱,但是小英子关心的是麻袋里面装的是什么;再比如“人在卸煤,骆驼在吃草”,而小英子关注的是骆驼吃草的样子。甚至,“看呆了,自己的牙齿也动起来。”最明显的莫过于英子与爸爸对铃铛的不同看法——“我的幼稚心灵中却充满了和大人不同的想法”。爸爸认为骆驼颈上的铃铛是因为骆驼怕狼,但是小英子却认为,“一定是拉骆驼的人类,耐不住那长途寂寞的旅程,所以才给骆驼戴上了铃铛,增加一些行路的情趣。”后文中,骆驼走了,小英子与妈妈的反应也不相同。她关心夏天的时候骆驼到哪里去,但是妈妈一点也不关心。

这种儿童视角与成人视角带来的反差,其实是贯穿全书的。

比如说《惠安馆》里,主角是秀贞。在英子看来,秀贞是她的朋友;在宋妈和妈妈看来,她是疯子。英子呢?“我为什么要怕惠安馆的疯子?她昨天还冲我笑呢!”

《我们看海去》,大人看来是“小偷”,但是英子看来是朋友。《兰姨娘》就更有故事了,在小英子看来,兰姨娘是自己喜欢的朋友,她开朗,乐观。为兰姨娘挑料子做衣服,“我兴奋得很”。而妈妈对兰姨娘的态度,却是“醋里泡过”“皱着眉头”。在爸爸“捉”兰姨娘手事件之后,英子对兰姨娘的态度发生了变化。“把原来喜欢兰姨娘的心打了大大的折扣,我又恨,又怕。”甚至让英子想到了妈妈对“辉煌光亮的胡同”里女人的评价:“她们是刮男人的钱、毁男人的家的坏东西!”但最后德先叔与兰姨娘的结合,其实从某种程度上说,是英子促成的。似乎儿童视角与成人视角,一直都在变化之中。

我由此设计了整本书的阅读,以《冬阳·童年·骆驼队》作为切入口,从这里开始。

我在备课的时候,将课堂的重心放在人物的看法上。可是当我做完表格的时候,想起一个问题来:这会不会变成了一种简单的评价,缺乏文本证据的支持?所以,在学生填表的过程中,必须强调英子与大人看法的“证据支持”。

不仅如此,还要考虑到作为阅读主体的学生,他们对书中的人是怎么看的——这里涉及的是学生的评价问题。表格的第三栏就留给学生自己。

整堂课,因为学生已经在阅读过程中将表格填完,并且我也参与到过程中来。所以到交流课的时候,教师真正意义上可以变成一个“主持人”,把课堂还给学生。

三、创新:勇敢去否定

第二次上完,在反思的时候,我发现一个问题:除了学生(即表格中的“我”)对人物的不同看法外,英子与大人对他人的看法在书里其实是确定的,这就变成了在书中找一个教师想要的“答案”。好处是可以倒逼学生细读文本,问题是20多个学生都在找同一个答案,这是整本书阅读的目的吗?

继续上,但是不想按照之前的上法,还想变。可是,怎么变,往哪个方向变,我不知道,心里并没有数。

有件事让我印象特别深刻。某一天放学后,学生陈琳苒与我交流:“老师,我真讨厌宋妈。”“讨厌?为什么呢?”“因为她重男轻女。”这个孩子很有自己的思想,并且她的思想很有“现代意义”,常常有批判的味道。我问她:“证据呢?”

她手里正好有一本我推荐的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城南旧事》。她翻开书,147页,指给我看:

送了人不是更松心吗?反正是个姑娘不值钱。要不是小栓子死了,丫头子,我不要也罢。现在我就不能不找回她来,要花钱就花吧。

我一下子愣在那里——我从没有关注过这个重男轻女的问题。但是,这句话算不算是宋妈重男轻女的证据呢?不好说。这还是孤证。

“你读书真细。这确实是一个好问题。不过我们想想,在将近100年前,重男轻女其实也很正常。因为当时人们的普遍观念就是这样。”

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是放学时间,学生急着回家,我们就没有就这个问题进行深度讨论。

下班回到家后,我才发现,这个问题好像没那么简单,我的回答是错误的。宋妈这是典型的气话,她绝不是不想管自己的女儿。

我将《城南旧事》重新读了一遍,就当作开始备课。在读的过程中,还真的为学生找到了另一个重男轻女的“例子”——兰姨娘的母亲。

在第三个故事《兰姨娘》中,她自述自己的经历,3岁被母亲卖掉。

就记得那屋里有一盏油灯,照着躺在床上的哥哥,他病了。我娘坐在床边哭,应该就是为了这病哥哥才把我卖的吧!

好了,一个好像不算问题的问题,反而成了问题。因为有了问题,再读,感觉就会完全不一样。我将《城南旧事》三读四读乃至五读,将重心放在了女性角色上。

第一章《惠安馆》,主要角色是女性,秀贞。她是一个“苦命人”,她的苦命主要体现在被人抛弃,但绝不是未婚先育。第二个故事没有女性。第三个故事《兰姨娘》中的女性主要是兰姨娘和英子的妈妈,从婚姻的角度看,兰姨娘同样是“苦命人”。她的身世,在书里都有陆陆续续的交代。我重读的时候,也做了一个梳理:兰姨娘3岁的时候被亲生母亲卖掉,14岁从苏州被人带到北京,16岁生育,20岁跟了施大这个老鬼……施大多大?兰姨娘“跟”(不是嫁)他的时候,他应该是63岁。年龄当然是不匹配的。

跟了之后又怎么样?

别看他六十八岁了,硬朗着呢!再过下去,我熬不过他,他们一家人对付我一个人,我还有几个五年好活!我不愿意把年轻的日子埋在他们家。

她苦命,但还算是一个大胆的人,她有逃离的勇气,有逃离后落脚的地方。换作其他人,可能一辈子就困在施家,等施大死了,被大房赶出家门,四海茫茫,举目无亲亦无路。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个故事里,英子的妈妈同样是一个婚姻中的“苦命人”,她的苦命在于英子爸爸当着她的面,表达了对兰姨娘的爱慕,甚至是挑逗,而作为妻子的英子妈妈,却没有任何的反抗。

在瑞蚨祥买衣料的细节,真是令人难忘。爸爸要英子挑一件给兰姨娘,兴奋的英子很积极,而“妈正皱着眉头在瞪我”。当爸爸把“深深浅浅的绸子捧来好几匹,挑了一件最浅的,低声下气的递到妈面

前”,妈妈的反应是“绷住脸,抓起那布匹的一端,大把的一攥,拳头紧紧的,像要把谁攥死。手松开来,那团绸子也慢慢散开,满是皱痕。”最典型的莫过于兰姨娘给爸爸点烟,“在喷云吐雾里,兰姨娘的手,被爸一把捉住了”,这是当着英子的面。“妈完全不知道刚才的那一幕使我多么同情她”——英子开始懂得和理解妈妈了。

而妈妈的苦命,还不仅仅体现在这里。书中写道:

我记得妈跟别人说过,爸爸在日本吃花酒,一家挨一家,吃一整条街,从天黑吃到天亮,妈就在家里守到天亮,等着一个醉了的丈夫回来。

当然,宋妈也是一个“苦命人”。在《驴打滚儿》里,细读文本也能发现。她在婚姻中的命运与妈妈和兰姨娘虽然表面不同,其实本质还是一样。

小栓子他爸爸没出息,动不动就打我,我一狠心就出来当奶妈自己赚钱!

这是家暴。

宋妈为了赚钱,或者说为了摆脱家暴,她必须狠心放弃母乳喂养自己儿女的念头。在林家一待就是三四年,最后连自己的小栓子也没能见到最后一眼。“已经死了一两年,到现在才说出来”,而女儿也“给了人”(其实应该是卖了)——这真是一个苦命的妻子和母亲。

树荫底下听不见冯村后坡上小栓子放牛的故事了;看不见宋妈手里那一双双厚鞋底了;也不请爸爸给写平安家信了。她总是把手上的银镯子转来转去的呆看着,没有一句话。

英子看到的是一个极其伤心的“母亲”形象。

当我读到这里的时候,立刻联想到了少年时代读过的第一个版本的《红楼梦》,岳麓书社出版的。上面有舒芜先生的序言,这是我读过的《红楼梦》里,给我留下印象最为深刻的序言。它里面有一段话,给我提供了设计这堂课的思路:

中国封建社会对女人特别残酷。我们今天当然都知道,压迫妇女的,根本上是制度,不是男性。但在那样的制度下,恐怕没有一个男性不是夫权主义者、大男子主义者,没有一个男性不是自以为高出妇女一等,把妇女视为花鸟、玩物和工具,骂她们是“贱人”。妇女解放的斗争对象当然不是男子,但妇女解放的每一步,无可避免地要同男子这种贱视妇女的态度发生不可调和的冲突。

也就是说,如果我能从性别角度出发设计课堂,看到《城南旧事》里女性的悲剧命运,也带领学生看到这种悲剧命运里的制度原因。我想,这个课可能就更深一层了。

然而,有一个问题,还要面对《我们看海去》。这里是没有女性角色的(英子本人除外)。《城南旧事》里的“小偷”不是作恶,是走投无路。善良的人走投无路去作恶的时候,就不是人的问题,而是其他方面的问题了。说白了,就是社会的问题。于是,我的课堂设计思路就变成了:

讨论宋妈重男轻女→女性悲剧命运乃至男性悲剧命运→悲剧命运的原因。

可是,悲剧命运的原因涉及社会,学生能理解吗?书中有证据吗?细读之下,书中还是能找到很多证据的。比如《兰姨娘》的开头:

从早上吃完点心起,我就和二妹分站在大门口左右两边的门墩儿上,等着看“出红差”的。这一阵子枪毙的人真多。除了土匪强盗以外,还有闹革命的男女学生。犯人还没出顺治门呢,这条大街上已经挤满了等着看热闹的人。今天枪毙四个人,又是学生。学生和土匪同样是五花大绑坐在敞车上,但是他们的表情不同。要是土匪就热闹了,身上披着一道又一道从沿路绸缎庄要来的大红绸子,他们早喝了,嘴里喊着:“过十八年又是一条好汉!”

大摇大摆绑着人枪毙,这是对人权的亵渎,“枪毙的人真多”,连闹革命的学生也要被枪毙,这本身说明当时社会出了问题。宋妈遭遇家暴,她连一个倾诉的地方都没有,更不要说举报。她的老公可以随意卖掉自己的孩子,兰姨娘的妈妈可以随便卖掉3岁的兰姨娘……这里当然有作为父母个人的原因,但更多的是社会原因。

很快,我根据这些想法,提出“思辨性阅读《城南旧事》”,抛弃前面上过的所有课例。但是,必须要落实一点——孩子们的阅读也要深沉而扎实。于是,我就设计了一张阅读单。

以宋妈言论作为导入,展开辩论,借以重温《驴打滚儿》的内容;再搁置辩论的结果,从兰姨娘母亲卖她转换到《兰姨娘》文本,得出宋妈和兰姨娘命运悲剧的结论,转向英子妈妈和秀贞;最后再到《我们看海去》,全书梳理一遍。可以看出他们命运的一致性,苦命或者悲剧。自然过渡到了社会制度原因上。

这对于小学生而言,是有难度的。想要学生深入阅读,教师的细致引领就显得尤为重要。

当我走进教室的时候,产生了一种与我第一次上课时不同的心虚——这一次,我特别害怕学生无法抵达我所渴望的理解层次和深度。毕竟,我们也是第一次上这样的整本书阅读课。好在之前孩子们有过《俗世奇人》思辨性阅读的一些基础。更重要的是,他们在与我朝夕相处的过程中,了解了我的理念,我也在授课过程中适时进行点拨和启发。课堂上,没有出现无法预料的意外,虽然也没有出现超越我预设的惊喜。

但是学生说,这堂课有点不一样。是不一样,辩论声此起彼伏,我也看到了一个个思考的大脑。

我觉得我达到了自己的目标:有点不一样。这就是我的目标。

四、突破:自由去翱翔又要上《城南旧事》了。

历经几次设计,我有了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也就是说,如果我再上《城南旧事》,我还会有新的上法,我已经从必然王国步入了自由王国。

比如说,“大人视角”与“儿童眼光”,这天然能与《小王子》相结合。完全可以通过《小王子》中的《献词》,设计囊括这两本书,从整本书阅读走向多本书阅读。但这个设计的难点是需要学生在课前踏踏实实把这两本书读完。

同样,《城南旧事》还可以与《朝花夕拾》相结合。《朝花夕拾》原名就是《旧事重提》。一个发生在故都北京,一个发生在江南绍兴;一个是女性作者,一个是男性作者。几乎是同时代的故事,却是完全不同的风格,同样具有可比性。

经过几次苦心经营,在《城南旧事》的设计上,可以毫不犹豫地说,我逐渐抵达了一个理想的境界。

(作者单位:浙江温州道尔顿小学)

责任编辑 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