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食道乐

作者: 张昭卿

张爱玲六十八岁时写了《谈吃与画饼充饥》,收在《续集》中,1988年由台北皇冠出版社出版。那时距离她1955年到美国已经三十三年了。

三十三年,将近一半的生命历程已经被西餐填满,但她还是对中餐魂牵梦萦。她最牵挂的是什么?最先出场的是平民的“大饼油条”。她说“大饼油条的精致,就知道‘食’不光是填饱肚子”。最大众、街头巷尾最常见的“大饼油条”,在张爱玲眼里是“精致”。精致也是极致,最普通的往往也是最高级的。“大饼油条同吃,由于甜咸与质地厚韧脆薄的对照,与光吃烧饼味道大不相同。这是中国人自己发明的。”喜欢吃西点、喝咖啡的张爱玲竟然也深爱着“大饼油条”。

想起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还在华东政法学院(现已改为“华东政法大学”)上班,离学校不远的万航渡路上,有一家大饼油条店。我们喜欢堂食。所谓“堂食”也是极简陋的,仅有的两张桌子常常坐满了人。我和先生各买一份,大饼油条加豆浆。大饼三分钱,油条四分钱,淡豆浆三分钱。一共两角钱,当时的价钱真是亲民,我们吃得兴高采烈,无比满足。我不喜欢豆浆加糖或盐,调料破坏了满是清香的豆浆味。那刚出炉有点烫手的大饼、才炸好还滴着油的油条和热气腾腾的豆浆,这“三食套”是完美的搭配。小店的座位离烤大饼的炉子和炸油条的油锅都只有一步之遥,满屋的油烟气,泥地泛着油光,这样的环境现在是很难找了,不符合干净舒适的标准。但当时的我们根本不在乎环境,狼吞虎咽,尽情享受“精致”的美食。其实吃的时候真没有精致感觉,只觉得喷香喷香,满嘴劳动人民的畅快。出国以后再没有机会品尝如此美味的“大饼油条”了。

后来回上海,类似的街边小店都拆除了。淮海路有了“永和豆浆”,台湾人创办的。环境现代化了,豆浆还是豆浆,但没有了当年扑鼻的浓郁香味。大饼油条也有,但变得秀气了,端上来时离出锅的时间又长了些,热气还有,却没有“腾腾”的感觉。

前些年,美国的麦当劳曾卖过“小油条”,味道与上海的油条相似,仅仅只是相似,却让一帮海外游子高兴得奔走相告。他们纷纷在网上拍照分享自己买的“小油条”,还相互比价钱,你那里贵了,我这儿便宜了。

回到张爱玲的文章,除了让我共情的“大饼油条”,还有她称之为有“怀乡症与童年的回忆”,会对美食“馋涎欲滴”。确实如她所说,“我们中国人享惯口福,除了本土都是中国人的灾区”,忍不住与她一起发出感叹,“盛宴难再,尤其是身在海外的人”。

张爱玲对美食的回忆连绵不断,可谓求之不得,寤寐思之。来看看她对于渐行渐远美食的“惊鸿一瞥”。

她回忆小时候在天津常吃“鸭舌小萝卜汤”,“咬住鸭舌头根上的一只小扁骨头,往外一抽抽出来,像拔鞋拔”,“汤里的鸭舌头淡白色,非常清腆嫩滑”,“在北方常吃的还有腰子汤,一副腰子与里脊肉小萝卜同煮”。

她又回忆起在上海跟母亲住的一段时期:“每天到对街我舅舅家去吃饭,带一碗菜去。苋菜上市的季节,我总是捧一碗乌油油紫红夹墨绿丝的苋菜,里面一颗颗肥白的蒜瓣染成浅粉红。在天光下过街,像捧着一盆常见的不知名的西洋盆栽,小粉红花,斑斑点点暗红苔绿相同的锯齿边大尖叶子,朱翠离披,不过这花不香,没有热呼呼的苋菜香。”

她赞美紫菜,“大张的紫菜,打开来约有三尺见方,一幅脆薄细致的深紫的纸,有点发亮,像有大波纹暗花的丝绸,微有摺痕,我惊喜得叫出声来,觉得是中国人的杰作之一”。

“鸭舌”“腰子”比较高档了,“紫菜”“苋菜”却是百姓餐桌上的家常菜,经张爱玲的神来之笔描写后,瞬间化作了高端艺术品。中餐在她的文字中是这样璀璨夺目、熠熠生辉。

这些让人共情的文字也有很强的代入感。那是一幅幅上海过往生活的图景。她写自己上海家隔壁的“起士林咖啡馆”,“每天黎明制面包”,“一股喷香的浩然之气破空而来,有长风万里之势”。色香味横扫且挟带气势,给人带来感官盛宴。

记忆里的上海被张爱玲的文字激活。我年轻时在黑龙江农场务农,每年回上海,火车常常在清晨五六点到达上海。一出北站,满脸是上海启明时的味道,早餐店开张了,大饼油条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我知道又回到家了。

张爱玲文章中除了回忆,不乏比较,她比较中餐、西餐,但她是一面倒偏向中餐。张爱玲谈美国早餐。她提到美国的“桂格麦片”,是美国一个老牌子麦片。麦片(Cereal)有需煮与不需煮两种,我买的是生麦片(Oatmeal),不加糖和其他成分,用水煮一两分钟就好,百分之百的全麦,比较健康。我每天早上煮一碗桂格麦片。据说英国女王早上也吃麦片粥。张爱玲说她小时候吃的“大麦角子”“暗黄色的面粉”,“用滚水加糖调成稠糊,有一种焦香,远胜桂格麦片”。虽然美国五花八门的“早餐五谷”只要加牛奶,比煮麦片简便,又实惠。但她还是忘不了“我们的炒米与大麦面子”,感叹“听其自生自灭,实在可惜”。结论是,中国的大麦面子“远胜”美国的桂格麦片。

又比较,在加拿大多伦多的街上看到“香肠卷”。“油大”“又太辛辣”,不是小时候“飞达咖啡馆”的味道。

她刚到纽约的时候,“有个海斯康(Hascom)西点店,大概是丹麦人开的,有一种酥皮特大小蛋糕叫‘拿破仑’,间隔着夹一层果酱,一层奶油”,“到底不及过去上海的飞达、起士林。飞达独有的拿手的是栗子粉蛋糕与‘乳酪稻草’——半螺旋形的咸酥皮小条”。“到底不及过去上海的飞达、起士林”,她满满的怀念里埋着乡愁与无奈,文字倾诉,一览无余。

文章提到“英国麦分(muffin)”,“式样与味道都有点像酒酿饼,不过切成两片抹黄油——酒酿饼有的有豆沙馅,酒酿的原味全失了”。我因为好久没有吃英国麦分,为了写这篇文章,特地去买了一盒。味道还是老味道,包装也是老包装,放在不醒目的地方,也许只是上了年纪的人还会牵挂这种类似酒酿饼的英国麦分。自然比较的结果也是英国麦分不如中国酒酿饼。

张爱玲对中国美食的执着,不仅体现在她的回忆与比较中,还体现在她孜孜不倦的寻找中。

一、寻找小面包。“离我学校不远,兆丰公园对过有一家俄国面包店老大昌(Tchakalian),各式小面包中有一种特别小些,半球型,上面略有点酥皮,下面底上嵌着一只半寸宽的十字托子,这十字大概面和得较硬,里面掺了点乳酪,微咸,与不大甜的面包同吃,微妙可口。”她到美国寻见“热十字小面包”(hotcrossbun),以为是原来想念的俄国小面包,但一见无比失望,“就是粗糙的小圆面包上用白糖划了个细小的十字,即使初出炉也不是香饽饽”。

二、寻找司空(Scone)。司空奶油味极重,介于蛋糕和面包之间,由小麦片、大麦、燕麦混合而成,是英式奶油茶点之中最具代表性的甜点之一,中国一般叫“英式松饼”或“司康”。她在香港上大学时,“每次上城都去买半打”。多年后她回香港再去寻找时,咖啡馆还在,司空没了。“我还不死心,又上楼去”,兜了一圈,没找到,“顿时惶惶如丧家之犬,假装找人匆匆扫视了一下,赶紧下楼去了”。这一段她写自己心意切切寻找司空,然求之不得、空手而归的窘迫状态,很生动逼真。

三、寻找“菜肉馅的饺子”。在三藩市意大利区,张爱玲的朋友带着她去买过“一盒菜肉馅意大利饺”,“菜色青翠,清香扑鼻,活像荠菜饺子,不过小巧些”。美好的回忆一直留在她心里,过了八九年后再回到三藩市,“那地址本就十分模糊,电话簿上也查不到,也许关门了”。像是记着一个熟识的朋友,没有踪迹,很是失落。

张爱玲寻找曾经品尝过的美食,像是寻找一个失散多年的情人一样,寻寻觅觅意难尽。

说到西餐,竟然也有例外。她说:“汉堡我也爱吃,不过那肉饼大部分是吸收了肥油的面包屑,有害无益,所以总等几时路过荒村野店再吃,无可选择,可以不用怪自己。”总算找到“我也爱吃”这几个字,但是那在特定情况下,即“路过荒村野店”无可选择时的备用方案。

纽约、波士顿、巴尔的摩、华盛顿、三藩市(旧金山)……她足迹所到之处,吃过不同的饭店,但似乎没有留下什么好评。晚年她住洛杉矶,介绍了附近的罗马尼亚超级市场,“自制的西点却不敢恭维”,“糕饼大都香料太重,连上面的核桃都香得辛辣,又太甜”。她又去了家附近街口的伊朗店,说“号称‘天下第一酥皮点心’,我买了一块夹蜜的千层糕试试,奇甜”。看来她也在不同民族的食品中寻找故土的味道。

“那在美国呢?除非自己会做菜,再不然就是同化了。汉堡、热狗、圈饼甘之如饴?那是他们自己称为junk food(废料食品)的。”因为西餐的弊端、地域的局限,在美国的华人如何能不思念美味中餐?

想起我有一次与国内的一位朋友聊天,不觉深夜了,两地时差十二小时,他说不好意思开饭时间到了,要去食堂吃午饭。我说你方便的话,就拍张照片给我看看你的午餐。他真的拍了给我看。一个不锈钢的托盘,四五个凹陷方格,盛着色彩斑斓的荤菜素菜,白白的米饭上放着一小团红油榨菜。这就是食堂的家常菜啊,却瞬间让我热泪盈眶,那是家乡的午餐,很多年前,我在学校、单位也曾这样端着托盘吃饭。中餐养育了我,一碗米饭、一碟青菜化作了生命,融化在血液里。

朋友说,中餐滋养中文作家,出国了,吃不到美味的中餐,就写不出好的中文作品了。虽是半开玩笑,但透露出真情、食物与地域跟写作千丝万缕的关系,也许真是说不清道不明。食道盛,则文道盛;食道衰,则文道衰。也可能食道衰,文道依然盛?

张爱玲的先生赖雅去世后,她独居多年,深居简出,生活简单,饮食简单。她吃的多半是罐头、方便的速冻食品,回来稍稍加热就行。这样独居孤寂的生活里没有美食。她的“画饼充饥”不是“戏说”,而是真实心境。古人“画饼充饥”是为解决饥饿。张爱玲虽没有挨饿,但缺乏美食,她对美食的殷切思念,也是对家乡的绵绵情意。

张爱玲喜欢美食,也有自己独特的品位。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表达得很清晰,从大众食品、现世的人间烟火,到高档美味佳肴,琳琅满目,色香诱人。曾经繁华,余生苍凉。无论繁华还是苍凉,文字中都有一种开阔。童年、青年、中年、老年;上海、香港、旧金山;独居、搬家、牙病、惧虫,奔波一世,最终在洛杉矶孤独离世。晚年生活不安稳,饮食清简之极,让喜欢她的读者心酸、心疼。

时代变了,新一代移民有了自己新的生活方式,“画饼充饥”的虚拟性被每日美味佳肴的实验性代替。看看周围的女性朋友,尽管不少顶着硕士、博士光环,但大家信奉“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个个练得一手好厨艺。记得刚到美国时,大家节衣缩食,除了快餐店,很少光顾饭店,自家厨房也成了第二职场。以前回中国,每次都会买不少厨艺的书带回美国,现在网络发达了,各种做菜视频满天飞。简单、易操作的健康美食更受众人追捧。同学朋友之间也常常交流做菜经验,去饭店吃过一次值得再回味的菜,就回家琢磨试验与实践,终究能达到五六分或七八分的相似水平。出国无疑是“逼进厨房“的操练,朋友们感叹,会做饭才是掌握了生活的主动权,才是真正的主人,走遍天下都不怕。很多女性朋友(也有少数喜欢厨艺的男性同胞),磨练手艺多年后,张罗一家人的餐食,可谓得心应手;在家开个Party(聚餐),十人二十人吃饭也应付自如。每当逢年过节朋友聚餐,各家做几个拿手菜铺满台面,中餐、西餐琳琅满目,色香味俱佳,堪比宴会。

如有穿越时间的隧道,多想邀请张爱玲来参加我们的聚餐,与我们一起品尝家庭餐厅的美味佳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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