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特的一对儿
作者: 欧阳耀地一
格雷厄姆·格林是二十世纪世界最重要的小说家之一,多次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三次入围最后三位候选人之一,但从未获奖,被戏称为“诺贝尔文学奖最大的输家”。他出名早,创作生涯漫长,共写作了二十五部长篇小说。他将自己的作品分为两类:严肃类和消遣类,也即天主教小说和惊险悬疑小说。不管是哪类,他都写得很出色,很成功。严肃类小说如《权力与荣耀》等,带给他文学地位和声誉;消遣类小说如《第三人》等,带给他金钱和名气。他是二十世纪最“影像化”的作家之一,据统计,从1934年到2010年,根据其小说改编成不同片名的电影,共计六十六部,有些还不止被改编一次。他跋山涉水,去过很多偏蛮之地,遇到过很多人,尤其着迷于强硬的领袖人物,他把这些人和地方织入作品中。他做过英国军情六处的间谍,间谍小说写得很顺手,还颇有哲学意味。随着创作生涯的拉长,他的两类作品的界限不再分明,逐渐融合。
伊夫林·沃被誉为二十世纪英语世界最优秀的讽刺小说家之一,也是传记作家、新闻记者、书评家。他的代表作品有《衰落与瓦解》《一抔尘土》《布园重访:查尔斯·莱德上尉的神圣和渎神回忆》《至爱》等。他仇恨现代世界,拒绝开车,拒绝使用电话,强烈反对任何宗教改革,恨不得自己早出生两三百年。他的《布园重访》,带着深沉的怀旧意味和深厚的历史感,以一种缓慢的叙述节奏,描写了一个家族的分崩离析,被评论界称为“英国贵族社会的挽歌”。他的诸多著作,尤其是后期作品,大多具有强烈的宗教思辨况味,小说情节中时常出现对时政、阶层、世界局势的批评与嘲讽。他争强好胜、恃才傲物,厌恶人类,一生树敌无数,得罪了很多人,一位作家曾说他是“全英格兰脾气最坏的人”。
伊夫林·沃只比格雷厄姆·格林年长一岁,两人都出身于职业中产阶级家庭,沃的父亲是出版商,格林的父亲是校长。他们都有事业有成的兄弟:沃的哥哥是广受欢迎的小说家;格林的弟弟是英国广播公司(BBC)的理事长,哥哥是著名的医生和登山运动员。两人都从不怎么出名的公立学校考入牛津大学,格林在贝利奥尔学院,沃在稍次一点的赫特福德学院。他们在大学时期就相识,但并不亲近,沃声称:“格林看不上我们,觉得我们孩子气,爱炫耀。他才不会参与我们的狂欢。”
两人都有不幸福的婚姻。格林患有躁郁症,这对他的写作和生活造成很大的影响,他在1947年离开妻子和孩子,虽然没有离婚,却拥有风流的自由(他的两位长期情人均为他人之妻)。沃在遭到第一任妻子的背叛后离婚,与第二任妻子育有七个孩子,成为一个苛刻又冷漠的一家之主。两人都个性鲜明,比较难缠。
两人都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改信天主教,但原因不同。格林是为了迎娶虔诚的天主教徒薇薇安,沃是受第一任妻子出轨刺激后,希望能在教堂里找到安慰。两人都曾企图自杀。格林在寄宿学校时常受欺负,情绪低落,几次自杀未遂。沃虽儿时聪明调皮,曾是欺负弱小的霸凌者,但初入社会,事业不顺,也曾求自我了断。两人都周游广泛。沃曾作为报纸特派通讯员,去过很多英国殖民地。格林的足迹更是到过墨西哥、越南、海地、刚果等少有人去的地方。他们都非常擅长将自己丰富的见识投入文学创作中。
但伊夫林·沃和格雷厄姆·格林天性大不相同。沃喜欢社交,幽默辛辣,傲慢势利,让人难以喜欢;格林孤僻阴郁,慷慨善良,受人欢迎。沃生活在乡下,逢迎贵族,热爱奢侈;格林偏爱城市,低调隐居。沃渴求自我放纵的舒适;格林以自罚的清苦为乐。
在宗教和政治方面,沃是顽固的保守派,支持意大利入侵埃塞俄比亚,支持西班牙内战中佛朗哥的法西斯主义者;格林是坚定的左派,亲近古巴革命领导人卡斯特罗和巴拿马的奥马尔·托里霍斯。
然而,不管怎样格林都算得上是沃最好的男性朋友。两人在名气、才华上旗鼓相当,彼此欣赏。
二
他们的友谊始于1936年,第二年,格林动员沃给高雅杂志《夜与日》撰写书评。沃住在乡下,格林经常出国,两人只能凭空想象一块儿去冒险。格林建议模仿儒勒·凡尔纳的《八十天环游地球》,沃则更进一步提出:“我想这该是不仅体现在时间上,还要体现在省钱上的一次比赛。我们都不带行李启程,只携带一定的金额——比如一百镑——到达时谁手里的钱多,谁赢。”
1946年,格林在出版社工作时,委托沃替萨基的一本书写引言。1950年,格林同意为沃的《布园重访》编写剧本,但小心翼翼地说:“你和我配合,可能会有一定程度的乐趣。”沃知道自己的臭脾气名声在外,做出保证:“别认为我喜欢吵架。我吵架,不是为煮饭啊,衣服啊,语法啊,狗啊,诸如此类的事情。”这次合作最终以沃拒绝向制片方放弃艺术方面的控制权而夭折,格林毫不犹豫地站在了朋友这边。
两人最大的愿望和沃第二次去南美有关。格林很想同行,但为了避免严重的发疝,只能待在欧洲。1961年10月,他写信给沃:“真想和你一起去英属圭亚那——这肯定是一次非常难得的经历。旅程结束,我们还会是朋友吗?要是我有空去,这个险,值得冒。”看来格林对沃很有信心,要知道,一位憎恨沃的探险家曾说,如果他和沃1935年一起去埃塞俄比亚,那只有一个人能活着回来。
愿望归愿望,现实情况是,他们平时保持联络,机缘巧合才能见上一面。每当有格林的电影上映,沃都尽量出席首映仪式。他赞扬格林的《堕落的偶像》,认为它“聪明、有趣、独创”,但不喜欢《恋情的终结》,直言影片中明显和上帝讨价还价的安排,似乎“失去了整个故事的旨意”。
他们之间意义重大的、有详细记录的一次相处发生在1951年9月,格林和他的情人凯瑟琳·沃尔斯顿去沃家做客。起初,沃是这样晓以利害的:“非常欢迎你们到来。但我必须预先警告,会有某些不便。酒可以畅饮,但食物就不那么好吃了。我家厨子度假去了,一位村妇来顶工。如果你光吃炒鸡蛋就能活,那你不会挨饿,但我担心你会因为思念国际化的菜肴而憔悴……对我来说,当然是高兴至极,我反正都得忍受,有你一起承受,痛苦将大大减轻。”对此,格林是这样回答的:“你的描述一点儿也吓不倒我。我喜欢煮鸡蛋和炒鸡蛋。永远没有热水,我都可以。我们更像酒徒,而非吃货。”客人到来后,沃给他们分配园艺任务,带他们去看电影,安排他们去投缘的近邻家中吃饭。临别时,凯瑟琳对沃说:“我很喜欢和你相处,你让格雷厄姆的心情大为好转。”格林马上附和,表达谢意。
之后,沃跟安·弗莱明(007创造者伊恩·弗莱明的妻子)说:“我和你一样,感觉格林的生活很神秘……凯瑟琳看他孤独又郁闷,觉得有责任让他多接触人,变得开朗起来。真得谢谢她,让我在最近三年见到格林的次数多了起来。”
尽管早知沃容易发脾气,不近人情,顽固恶劣,但在一次朋友聚会中,格林还是被他的粗暴震惊到了。1952年,在格林的好友、电影导演卡罗尔·里德家中,沃毫无来由地突然对在座的另一位导演及其情人发起攻击。格林劝架无效,事后问沃为何如此无礼,沃回答说:“他不该带情人来卡罗尔家。”格林不解,因为他也带情人来了,沃回答说:“那不同,你的情人有丈夫。”这个奇怪的回答使格林大为疑惑,难道“婚外情比随意的男女关系更正经”?其实,沃和那位导演过去有财务纠纷,他只是借机泄愤。
沃曾经告诉他的知心朋友南希·米特福德:“如果我不是天主教徒,你想象不出,我会糟糕成什么样子。没有超自然力量的帮助和约束,我可能连人类都不是。”格林对沃动辄大动肝火的脾气感觉既难受又好奇,他对一位两人都认识的朋友说:“我喜欢和伊夫林共进晚餐。我爱他,好想看看那个助听筒(沃晚年健康状况极为糟糕,牙松耳聋,需戴助听器)。”
1954年,沃成功邀请格林加入“怀特绅士俱乐部”,这样他就能和朋友多多见面,当场辩论了。他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写信给格林说:“我知道乡下对你没有多少吸引力。如果你想来住一两个晚上,这里有张开的双臂和打开的酒瓶……我偶尔去伦敦,总会问到你,总是被告知,你出远门了。我一直在这里,如果你感觉需要躲起来,我非常乐意提供场所。”
沃喜欢拿格林开玩笑,给有关他的闲话添油加醋,以博取朋友们开心一笑。格林知道后也不生气,只是说沃讲话夸张,然后加以纠正。
三
两人不仅保持较为良好的私人关系,而且还保持了时常互动的职业关系。他们经常品评对方的作品,当其他批评家的言辞尖锐刺耳时,他们鼓励、赞扬的言论显得尤其可贵。如果无法赞美,他们便默契地保持沉默(只有一次例外)。
在两人关系变得亲近之前,沃就肯定了格林不被看好的第二部小说《行动代号》(1930)的优点。九年后,沃出版了基于墨西哥之行写作的《合法抢劫》,他注意到,格林于同年出版的同是描写墨西哥的《不法之路》,是自己强大的竞争对手。与沃相比,格林语言尖刻,带着一种冷幽默,对墨西哥这个国度存在的问题,其描写更加私人化、情绪化。
沃最长也最重要的一篇书评,是关于格林的小说《命运的内核》(1948):“他的写作技巧从未如此地高超……他是个讲故事的天才……非凡的想象力,时不时地呈现。”他注意到格林的小说有多么适合改编成电影:“全篇处处和电影联系紧密。它以电影的眼光在房间里移动,记录着意义重大的细节。这是一种现代的讲故事的方法。”转入宗教主题,他说:“读者被这样一个问题所缠绕:斯科比该下地狱吗?……我相信格林先生认为他是个圣人。”格林表示反对这一评判,温和地解释了自己的意图,告诉沃:“没有哪位在世作家比你更让我在乎赞扬或者批评了。我只想说一点——我没有把斯科比视为圣人,只是想显示,一个装满美好愿望的大脑,一旦‘脱轨’,会变得多么糊涂。”沃回复:“很高兴你没有误解我的评论。我对这本书充满敬意——希望我讲清楚了。”他在此文转载的版本中软化了口气,改成“有些批评家把斯科比当成圣人”,但在文末仍然不忘刺格林一下。
当《命运的内核》被“每月一书俱乐部”选中推荐时,由于被选中者获利丰厚,沃嫉妒了,他向传记作家南希·米特福德吐槽格林的富有和小气:“我现在穷得要命,不像……格雷厄姆·格林,在尚蒂伊(法国豪华小镇)到处嗅探。格林除了钱,什么都不想,很小数目的钱,他也要想。真是奇怪。他肯定是我们认识的人中最富有的了。我不是说他野心勃勃,想要更多钱,只是说他一花钱就烦躁不安。”
1954年,天主教宗教法庭拖了很久之后裁定,禁止《权力与荣耀》发表,沃急忙替格林发声,反对审查,全然不顾这有可能会损害自己的利益:“自从你给我看了大审裁官的信,我气愤难消。既昏庸,又不公——无耻地误读了一部高贵的作品……他们花了十四年才写出第一封信,你也该用十四年来答复他们。”
1966年1月,沃在给格林的信中热情地写道:“我非常钦佩《喜剧演员》。你真有耐力。三十年前就已经动手写了,除了你,没人能够做到。”但同年同月,格林为避免高额的英国赋税搬去了法国,并上路去采访古巴领导人卡斯特罗,沃又对他的行为大加奚落。
格林移居他国后,与沃的来往渐少,但对他的作品仍积极反应。他认为《布园重访》(1945)是沃最好的小说。五年后,他赞美沃的历史小说《海莲娜》(1950):“写信给你,只想说我有多么喜欢《海莲娜》……这是一本宏伟壮丽的书。海莲娜乞求三位智者的情节,我认为尤其感人。”沃很珍视格林的赞美,答道:“大多数的评论攻击性很强,我不相信这种现代的惩罚真的有益处。”
1955年,格林再次赞扬沃。还没开始阅读沃的《军官与绅士》,他就说他“正等着送来快乐——像青年尚未展开的恋情”。他问为什么套封上不提这部小说是战争三部曲《荣誉之剑》的第二部。沃因为头一年精神崩溃了一次,回答说:“我不知道是否还会写第三部。我的脑袋可能又会停止运转。”但他在1961年还是完成了三部曲的第三部《无条件投降》。
沃写的两部天主教传记,遭到大多数评论家的无视,但格林没有冷落它们。1935年,他评价《埃德蒙·坎皮恩》道:“沃先生的风格是短篇传记的典范。敏感、生动,抓住了快乐和勇敢的奇妙音符。”沃以为《罗纳德·诺克斯》不会吸引格林,因为格林不喜欢这位神父,觉得神父利用了沃。但格林的评论礼貌地赞赏了沃对一个令人不快的人物的灵动描写:“沃有让他的传主喜爱的风格,以及精细的老练,显然,诺克斯神父早看出来了,所以叫他替自己作传。”
他们通过自己的作品微妙而狡猾地相互致意:格林在《哈瓦那特派员》里提到了沃《衰落与瓦解》里的人物保罗·潘尼菲德,而沃在《行伍生涯》中提到了格林《命运的内核》里的人物亨利·斯科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