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垒唐基积多少

作者: 周励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唐]刘禹锡

耶鲁的秋天是迷人的,金黄色、赤红色的秋叶笼罩着牛津风格建筑的校园,时光未曾停滞,人们无从抵达的远远近近的山川自然,在这个最美季节绽放着绚丽华彩。我在校园里遇到的每个学生几乎都是高中学校的佼佼者,俊男靓女个个气宇轩昂、青春焕发、睿智活泼,与康涅狄格州纽黑文缤纷的秋韵霓裳相得益彰,赏心悦目!

难怪著名作家、耶鲁大学高级讲师苏炜时常对我说:“何等幸福,二十多年在耶鲁教授中文,这个宏阔舞台乃是命运予以我的最佳馈赠!”

在美国教育界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普林斯顿董事掌权,哈佛校长当家,耶鲁教授做主。”耶鲁的“教授治校”举世闻名,耶鲁凭借其优秀的学子创造了一个个政坛奇迹,故耶鲁素有“总统摇篮”之称,教师之间经常开玩笑说:“一不小心,你就会教出一个总统来!”

2023年10月,在耶鲁东亚语言文学系深红色的百年教学楼,我遇到苏炜的第一个学生是一位外形高大、眼瞳深蓝、阳光开朗的美国帅小伙,他到苏炜办公室来取笔记本电脑,非常有礼貌,对苏炜既恭敬又亲切,我为这对师生拍了一张合影。苏炜介绍说:“古爱华(这位学生的中文名字)非常优秀,他的理想是从政,也许他将来会成为美国总统!”

“集天下英才而教之,给世界最优秀的学生上中文课,这是我最大的快乐。”这是耶鲁大学“理查德·布鲁海德优秀教学奖”获得者苏炜的心声。

此次耶鲁行,我最大的收获之一,就是观摩了苏炜教授初级班和高级班的两堂中文课——“七旬教授”苏炜被一群二十出头的耶鲁学生围绕,给人一种春风桃李满人间的欣慰。苏炜讲课时目光炯炯,激情四射,那些蓝眼睛黑眼睛的学生们则听得心醉神迷、津津有味。

中文初级班的“难度”超出我的想象,如苏炜让学生比较儒家的“有为”“入世”和道家的“无为”“出世”,延伸至“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而高级班学生则背诵《红楼梦》与莫言、余华、王安忆著作的选段。苏炜与学生积极互动,气氛热烈,坐在现场的我不由感慨,这二十六年来,苏炜不知培养了多少美国汉学家和中美文化交流的耶鲁使者。

苏炜的得意门生有不少,最显著的例子是温侯廷(Austin Woerner),他翻译的苏炜《迷谷》英译本(The Invisible Valley)在美国广受赞誉。笔者参加了2018年7月在纽约举办的《迷谷》英文版新书发布会,可谓盛况空前,美国亚裔作家写作坊座无虚席,许多苏炜的耶鲁学生远道赶来,其中一位是《福布斯》富豪榜上有名的著名酒商。

译者、耶鲁学子温侯廷是一位罕见的理想主义者,为翻译此书、了解创作背景,他放弃了华尔街纸醉金迷的诱惑,与苏炜一起回到海南岛生产建设兵团橡胶农场旧址,体验当地生活,接触当地农民,绘制窝棚与山脉图,以再现书中主人公的足迹与心路。苏炜和温侯廷的生动演讲,尤其是他们灿烂的精神追求引来全场阵阵掌声。

一个充满耶鲁学术氛围的文学夏夜!苏炜显然是温侯廷的精神导师,温侯廷的发言充满了对恩师的感激与赞誉,他们亲密无间的师生关系令人感佩。温侯廷曾在昆山杜克大学从事教学、写作、翻译,不少作品发表在《纽约时报杂志》《诗歌》《亚裔文学评论》等著名杂志上。

近年英国利兹大学特聘名扬学界的温侯廷教授,为他开设了“创意写作与翻译”课。苏炜对年轻汉学家温侯廷的成就一定非常自豪。

苏炜在新书《听大雪落满耶鲁》代序中引用了罗曼·罗兰的一段话:“幸福是灵魂的一种香味,是一颗歌唱的心的和声。而灵魂最美的音乐是慈悲。”

朋友们眼里的苏炜,正是以敬业热忱、视野宏阔与坦诚正直著称的“耶鲁活地标”。

我与苏炜认识将近十年,但我知道苏炜的大名是在三十年前的一次留学生文学研讨会上,有位学者作演讲称1991年出版的《北京人在纽约》和我的自传体小说《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在中国及世界华人中引起轰动,开拓了改革开放时代留学生文学的先河”。

另一位学者善意地表达不同意见,他说:“最早在八十年代写留学生文学的是苏炜和查建英,他们也是很优秀的旅美作家。”这让我记住了苏炜的名字。

另一件事也让苏炜在中国几乎家喻户晓——2007年,苏炜担任教练和领队,率四位耶鲁气度不凡的洋学生(包括温侯廷)组成了中文辩论队,先后打败哈佛、普林斯顿、哥伦比亚等名校,代表美国高校赴北京中央电视台出席2007年国际大学群英辩论会,苏炜与他的耶鲁团队跃马扬鞭,呕心沥血,经过几轮披荆斩棘的精彩回合,以流利的中文与深邃的历史人文见识战胜全球诸多名校,也征服了中国的观众,最终,在暴风雨般的掌声中,他们为耶鲁大学捧起了世界大学生中文辩论赛冠军奖杯!

我和苏炜相识于2016年初秋,那天我和北美几位知名作家参加了哈佛燕京图书馆张凤姐精心组织的演讲活动之后,驱车来到耶鲁大学看望苏炜。我和苏炜曾分别是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和海南岛生产建设兵团的知青,都热爱文学创作,个性开朗率真,因而一见如故。

苏炜是《邓小平时代》作者、哈佛大学著名汉学家傅高义的“干儿子”。我曾怀着艳羡之心聆听董鼎山先生讲述他如何在家中接待《第三次浪潮》的作者阿尔文·托夫勒,与美国著名二战文学作家、《裸者与死者》作者诺曼·梅勒在梅勒寓所开酒会,与哈佛才子、二战著名记者、普利策奖得主白修德共度周末等,而我面前的苏炜,竟有缘在哈佛大学费正清中国研究中心主任傅高义教授家住了两年半之久。

2004年,傅高义在哈佛大学为他举办的荣誉退休盛大酒会上搂着苏炜,向所有来宾介绍“这是我的中国儿子”,令苏炜当场感动得热泪盈眶。

最让我感慨的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在中山大学担任《红豆》主编的苏炜,居然带着傅高义去海南岛农场访问当年朝夕相处的当地老乡,傅高义在《听大雪落满耶鲁》序《我们的“中国儿子”》中,以充满感情的生动笔触回顾了那一幕:

就在1980年的那个夏天,我有机会认识了一些中山大学的教授和学生。苏炜成了我最好的朋友。他很有文学才情,已经发表了一些短篇小说……

苏炜被允许陪同我们一起去海南,回访他当时下乡的一个有名的国营农场……

苏炜带着我一起回到了他曾经下乡的村子。那是苏炜离开四五年以后第一次回去。当一个老农看到苏炜时,立刻大叫“苏炜!”然后紧紧抱住他,就像抱住一个多年不见的儿子。他看到苏炜非常高兴,苏炜也非常高兴。他们真的像是分别了多年的父子一样。

我在中山大学认识苏炜几年以后,苏炜作为中国文学专业的学生进入了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他的良好成绩被哈佛大学录取为访问学者兼助理研究员。

苏炜在哈佛大学两年多的时间里,住在属于我和我太太的房子的一个房间里……我和我太太真的把他视为我们的儿子……那时苏炜又继续发表了一些小说,他用中文和我谈话,通过帮我阅读他写的小说,来教我学习中文。

苏炜不仅与傅高义是挚友,他也是名篇《天涯晚笛》女主人张充和的“忘年交”,还是著名汉学家、美国文理学院院士、耶鲁大学东亚语言文学系主任孙康宜的挚友与得力助手。

苏炜的赤子之心与魅力,感染着他身边的人,尤其是与他朝夕相处的学生们。其中有一位高盛集团精英、耶鲁大学校董会年轻董事李逸斌(Jerry Lee),为感谢苏炜的中文课对他人生道路的巨大启迪和影响,专门自掏腰包设立了“苏炜奖学金”。许多学生因为选了苏老师的中文课而爱上了中文,甚至改变了他们的学业选择和生命情调。他的一位美国学生就曾在信中写道:“我们这些学生大概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幸运。”

苏炜在《听大雪落满耶鲁》代序《讲台的诗与香味》中有一段生动感人的描写:

若干年前的新学期开学的一个下午,我的恩师、我们东亚系德高望重的孙康宜教授突然给我打来一个电话,告诉我有一位大三的洋学生申请修读她的“中国古典诗词”课,这门课虽然以英语授课,却需要学生具备中、高年级的中文阅读水平。询问之下,这位同学只学过一年中文,他的汉语程度还不足以应付这门课程的需要。孙老师笑着说:“没想到,这位学生连着用中文成语跟我说,孙老师,我一定会全力以赴的,我一定会全力以赴的!我已经大三了,只有您的这门课适合我的课程表安排,我会全力以赴的,请您一定收下我!”……

就这样,这位中文名字叫“马元迈”的牛高马大的“Mr.全力以赴”(“全力以赴先生”——这是我给他的新命名),在新学期同时成为孙老师和我两个人的学生。他每周二午后先到我的办公室上独立辅导课,再接着上周三孙老师的主课。孙老师课上需要阅读的中文材料,都会提前一周在我的小课上为他预习一遍。他的“全力以赴”果真不是一句虚言。他是大学棒球队的队员,每周至少有三四个下午的训练时间。可在我的课上,我要求他提前朗读、背诵、默写的中文诗词,他果然一丝不苟、一课不落地全都做到了。我知道他随后在孙老师的古典诗词课上表现踊跃出色,写出了一篇漂亮的英文论文,得了一个A……获得了他修读的双学位中的中文专业学位。就因为这个中文专业的学位专长,这位耶鲁棒球队队员毕业后马上就被美国职业棒球协会(MLB)看中,把他派驻中国北京,成为MLB驻中国的代表!

2023年初秋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天,苏炜的学生马森茂(Sam)来我在曼哈顿的家看望苏炜和夫人小刘,大家相聚甚欢。

马森茂的母亲是波士顿大学教授,他本人以波士顿大学附中第一名的成绩考取耶鲁大学经济系,他选择的第一外语是中文,苏炜是他最尊崇的老师和挚友之一。苏炜的学生们几乎都是马森茂这样的精英,不仅品学兼优,且颜值超高,马森茂曾被好莱坞星探发掘,但他婉拒了。他曾在中国广州工作数年,后回到纽约自行创业,娶了华裔妻子,正如苏炜所说:“进入一种语言,就是跨入一条生命的河流。”

马森茂中文流利,苏炜和他谈论我的历史散文集《亲吻世界——曼哈顿手记》,特别是其中《凡·高的眼泪》,他对马森茂讲:“这篇文章应当翻译成英文和法文,我们一定要认真找到凡·高真正的遗骨与墓地。”场面犹如授课,令人动容。

我也告诉喜爱文学的马森茂,苏炜的新著《听大雪落满耶鲁》非常抢手,好评如潮。八年前我们因文学结缘,成为挚友。正如苏炜所言:“‘我写故我在’,莽莽大千,劫幻轮回,文学之光,廓清混沌,照亮微尘。”

在2007年到2011年间,苏炜的住所和张充和离得很近,因此他得以“时时傍在张充和老人身边听故事,学诗习字,听曲品茗,受教受诲……”最后整理写成了口述实录《天涯晚笛》。开篇即是张充和与“三沈”的来往故事,字字珠玑,引人入胜。其一是沈从文(作家),其二是沈尹默(书法家),其三是沈传芷(昆曲大腕)。

那年沈从文去世,沈侄专电美国,请她为其第二天的追悼会写个挽联。要得急,一时无从写起,到半夜,忽来灵感,信笔写下诔文:“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传真到北京,亲朋好友齐声呼绝。每句最后一字缀成隐语“从文让人”,恰是沈先生一生的写照。说到藏尾句,老太太笑着说,她写时一气呵成,根本没想到这个。

抗战爆发后,张充和随沈从文一家辗转大西南,在重庆任职教育部期间结识朱自清、梅贻琦、章士钊等前辈名流,也结识了一代书法大家沈尹默。沈尹默指点她的书法,谓之“明人学晋人书”,建议她多研习汉碑、墓志书法。沈先生拓宽了她的眼界,后来她的书法作品气息静穆、端庄秀逸、古雅敦厚,堪称“古色今香”。董桥先生曾经撰文说,张充和“是民国最后一位才女了,又是当代小楷第一人”。

张充和十六岁时进入父亲开办的“乐益女中”求学,其间跟随昆曲“传”字辈名角沈传芷先生学昆曲,小生、冠生、正旦、花旦、小旦都学。在重庆时,出演《游园惊梦》轰动一时,很多名家、诗人为之写诗唱和。抗战胜利之后,又曾在苏州、上海登台,还与俞振飞等昆曲名角配过戏。此外,她的古琴演奏也有着相当的造诣。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