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知音”到“生死之交”
作者: 洪国梁朱炎先生字南山,据家谱所载,为朱元璋后代,1936年旧历六月六日生于山东省安丘县朱家埠,曾任台大文学院院长等职,2011年12月25日辞世于台大医院。先生辞世后,我写了《酒入愁肠总成泪,千古寂寞一朱炎——朱教授南山先生事略》(以下简称《事略》)作为悼念,并随讣闻寄发亲友。标题中的“酒入愁肠总成泪”是他一本书的书名;“千古寂寞一朱炎”是他交代我在他死后为他的墓碑所题之句。我用这两句话作为撰写《事略》的主轴,以概见他的一生。先生辞世以来,我无时不思慕其真率性情及特殊人格、风范,认为平生所见如此典型人物,一人而已!
先生长我十三岁,是我的师长辈。约二十年前某天,先生对我说:“国梁,你是我的生死之交!”当时,我感到一阵震撼和莫名的感动!“生死之交”,似乎只见于古代的历史故事中,今日怎还会有人以“生死”与人论“交”,何况还是对一位晚辈?但先生说这话时,语气是平和的、诚恳的。十二年来,每当回想起这句话,与先生交往的点点滴滴,便在脑中回旋,挥之不去,阵阵酸楚涌上心头。
我于1970年进入台大中文系服务时,即知先生,但与先生较多接触则是1987年以后的事。当年,黄启方先生应台大孙震校长之请,担任训导长职务。黄先生请我担任训导处秘书,而先生为文学院院长,因业务关系,渐有往来。1988年某日,先生及黄先生、薛平南先生和我,在台大附近的“一郎日本料理”小聚。先生平素喜爱唱歌,闲暇时唱歌,走路时唱歌,聊天之中也往往随兴唱起歌来,至于酒后兴起,则必高歌。因其人极易感时伤世,往往寄情于饮酒及歌唱,以宣泄愤懑之气,浇胸中块垒。当日餐聚时,先生要我即席唱歌助兴,我唱了一首《在那遥远的地方》,得先生夸赞,从此引为“知音”。此后每欢聚,必邀参加,遂而相知相惜,渐成“莫逆”,终因若干性格及行事风格相近而成为“生死之交”。
先生的歌声独树一帜,浑厚中而有慷慨苍凉之味。平常至卡拉OK,最常点唱的曲子,有《橄榄树》《黄土高坡》《大海啊故乡》《亲密爱人》《掌声响起》等曲,而最想唱又不敢唱的是《母亲您在何方》。1988年,台湾电视公司举办“好心救好心”爱心募款晚会,先生以一首《古月照今尘》募得十六万五千元台币。所歌《黄土高坡》,触及个人身世遭遇及故土情怀,歌至悲戚处,往往声嘶力竭,涕泗纵横,悲不可抑。又喜三毛作词、李泰祥作曲的《橄榄树》,喜其歌曲中所流露寂寞、缠绵而带轻愁的情韵。而他最常要我点唱的曲子,是云南民歌《小河淌水》、黄仁清作词作曲的《乡愁》等。若平常聚餐,往往要我清唱黑龙江民谣《乌苏里船歌》。约三十年前,先生及林文月先生、叶庆炳先生和我在台大附近的“易牙居餐厅”小聚,先生要我唱首歌助兴,我即清唱《乌苏里船歌》。先生觉得不可思议,怎会唱黑龙江民谣,于是日后便经常要求我清唱此曲。
先生有一颗璞玉般的赤子之心,善良、真诚、热情而浪漫。我与先生在台大共事时,每周必小聚两三次,通常在校园内的“侨光堂餐厅”(后老板易主,改为“苏杭餐厅”,后又为“鹿鸣宴餐厅”),聚餐过后,就到餐厅后的“教职员交谊厅”唱歌同乐。有一次,我与朋友在餐厅用餐,打电话给先生。当时,先生与夫人正在用餐,先生对夫人说:“国梁打电话来,在餐厅等我们。赶紧把饭菜都收了,马上过去。”又某年除夕,我回老家万里过年。大年初一,先生打电话给我说:“国梁,我好想你!怎么办?”我说:“我马上过去!”然后打电话给远在新竹的朋友李军荣说:“朱院长想念我们,我们都过去吧!”两人于是飞车而至,到先生家会合。又某年某日晚上,我上台大夜间部的课。先生来到教室门外,望着我,我走出教室,问:“院长,有什么事?”先生说:“我好想你!”我说:“我在上课,不能提早下课。五十个学生,提早一分钟下课,就是提早五十分钟。”先生于是在教室外来回踱了一个半小时。下课后,我说:“让院长久等,真过意不去!今晚,不管到几点,我都陪您到底!”然后另找了两个朋友,到基隆路的路边摊同乐。夫人担心先生安全,从十一点就在舟山路宿舍外的路边等候,直到一点,仍不见先生踪影,深恐先生出事,打电话到附近几个大医院急诊室,询问这里有没有名叫朱炎的急诊病人,都回说“没有”。直到三点,她看到有辆出租车远远驶来,车上传来歌声及欢笑声,夫人心想:“准是这辆车,错不了!”这才放下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第二天,中文系教授黄XX到院长室面见先生,说:“报告院长,不晓得我教书有什么问题?昨晚您在我教室外来回踱了一个多小时!”先生说:“我是在等洪国梁,不是来查你的!”原来黄先生上课的教室就在我隔壁,害他惴惴不安,一夜难眠,真是罪过!
先生祖籍山东,高中就读于台湾员林实验中学。自从我与他认识后,他的同学聚会也多邀我参加,仿佛我也成了员林实验中学的一员,和他们同学也都熟稔。某年,在中部某同学家召开同学会,我也参加。在与他们闲聊期间,我发现客厅桌子上有一歌本,第一首是员林实中校歌,原来是校友会制作的歌本。我花了几分钟,把实中校歌曲谱、歌词都默记在心,然后大声说:“我来唱一首歌!”于是唱起实中校歌来。所有人先是一阵惊愕,随后都站了起来跟着唱,在屋内绕着圈子走,后面的就手搭前面的肩膀。有个曾在校内当乐队指挥的“柳子”,在前头充当乐队指挥,大家边唱边哭,热泪盈眶,情景感人!又某年同学会,先生对我说:“我们念书的年代,常唱《初恋女》这首歌,今天你唱给我同学们听好不好?”我就遵命唱起这首歌来,仿佛他们都又回到念书年代的氛围中。
先生极爱朋友,又喜热闹,言语诙谐,动作逗趣,只要有先生在,便满室春风。若有人请先生餐聚,先生每逢好友来访,就邀请一并参加,临时多出两三人是司空见惯的事。某年,先生友人在忠孝东路台北车站对面的希尔顿大饭店宴客一桌。先生跟我说:“国梁,那天你也来!”我说:“那不太好吧?人数、桌数都是事先确定了的!”先生说:“不差一人啦,你一定要来!”就因为这句“不差一人”,结果多来了两桌人,让主人当场傻眼,但“既来之,则加之”,只好临时多开了两桌。
先生素有英雄之气,好行侠仗义、打抱不平,好为人排纷解难。有时走在路上,看到有人争吵,便会凑上前去询问究竟,然后为他们化解纠纷。有次看到一群人争吵,且即将动武。先生走过去好言相劝,然后说:“不要打啦!要打,打我!”当事人觉得,打和事佬,没道理。也就罢了。但先生并非好逞“匹夫之勇”,“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先生何尝不知?因先生历经变乱,备尝艰辛,阅人无数,故能运用智慧,随机应变。先生与夫人婚前常在夫人居家附近的植物园约会。某天,有一群恶少前来勒索“恋爱税”,先生要夫人快跑,他则留下与恶少虚与委蛇,见夫人已远至安全之地,即刻拔腿狂奔,瞬间不见踪影,留下一群错愕的恶少。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台大附近有个餐厅叫“福华小馆”(后来老板易主,改为“醉红小酌”),先生和我也常到那里用餐,后来跟老板、厨师都熟。老板杨文龙、大厨阿三、二厨阿当都称我为“大哥”,称先生为“朱大哥”。大厨阿三多年来与黑道亲戚有些纠纷,常有黑道亲戚前来寻仇。某天下午,黑道亲戚找阿三谈判,阿三向我求助,我找先生作陪,与黑道亲戚谈判,终获化解。又某天下午,另一黑道亲戚到餐厅掀桌寻仇,会计打电话给我,要我快去。因事出突然,来不及通知先生,我单身前往,化解误会之后,带他们到对面罗斯福路上的“丽的(Leader)”卡拉OK唱歌,阿三唱了一首《断魂岭钟声泪》,该黑道亲戚听后甚为感动,竟把手上劳力士手表当场取下送给阿三。又有一次,半夜三点,阿三打电话给我,说是黑道亲戚带着黑星手枪在楼下,要我快去救他。我打电话给餐厅老板,老板说:“不要理他!”我心想:他求救于我,怎能不理?我就搭了出租车直抵中和阿三家。阿三对黑道亲戚说:“这是我大哥,台大教授!”该黑道亲戚竟然卖我面子,经过一番好言劝说后,二人终握手言和。事后,我跟先生提及此事,先生说:“如果你通知我,我也会过去的!”家母事后知道此事,痛责说:“你不要命啦!”事后回想,真是冒险!何况这也不是一个教授该做的事,只因当时心急,就没想到后果。后来我跟一位早年曾教过的高阶警官学生谈及此事,他说:“老师,这种事太危险了,交给我处理就可以了!”
先生有一颗迥异于他人的悲天悯人之心。某年冬天,先生与夫人行经罗斯福路地道,看到几个流浪汉躺在地上,先生觉得可怜,跟夫人商量:“快过年了,我们去一些地道看看,买些棉被送他们吧!”有位学生出国,没钱,向先生借钱,先生说:“这些钱不必还!”有一次,先生看到某位学生脸色蜡黄,问:“你是不是没钱吃饭?”就让夫人送钱给她。凡是学生向先生借钱的,先生都会告诉他们:“钱不用还!”还跟学生说:“师母很有钱,你们需要钱,可向她要!”1999年,先生从台大退休,转任逢甲大学人文社会学院院长。某日,有其他学院的学生到人社院请先生资助学费。先生说:“你怎么不找你们院长帮忙?”学生说:“我找我们院长,他说:‘你到人社院找朱院长,他会帮助你!人人都知道朱院长最爱护学生!’”还有个台大鹿鸣宴餐厅的服务生慧菁,竟然搭乘客运,千里迢迢从台北到逢甲大学,向先生借钱。虽然先生知道慧菁是逢人必借,借而不还,但先生还是慷慨相助。
先生为人,“傲上而谦下”。他曾对人说:“国梁是我的老师。”听者莫不一头雾水,因先生是外国文学界的泰斗,而我只是中文系的一个小教员,怎可能是他的老师?原因是这样的:《诗经》是中文系的重要科目,早年由何定生先生任教,后由屈万里先生任教,后由裴溥言先生任教。裴先生退休时,系主任齐益寿先生向裴先生征询接任人选,裴先生推荐我担任。当时我只是副教授,系上有某教授对我这个副教授担任此重要课程颇有微词,我即向系主任请辞,表明下一年不再续教此课。因《诗经》的课程量极大,一年内不可能全部讲授,若下一年续教,可以依两年的规划,在授课内容上作互补式的弹性讲授。但既决定不续教,为弥补重要篇章未能讲授的缺憾,于是当年在暑假继续上课,除男生因毕业后的兵役问题缺席外,其余全部留下,在文学院演讲厅上课,也有些人来旁听,前后两个月。先生知道后,也来听课,我送他一套教科书。这个做法开启了我以后常在暑假补课的习惯。《诗经》课第二年停开,第三年“系课程小组”通过决议,请我续开此课。经继任系主任周学武先生婉言相劝,我始勉强同意续开,直到从台大退休为止。
我在所撰先生《事略》里说:“先生平居服装俭朴,偶有体面衣服而得友人夸赞,先生往往毫不吝惜地当场脱下,与友人交换,反之亦然。”这里所说的“友人”其实就是我,只要先生说我的衣服好看,我往往当场脱下与他交换。我岳父本是莆田裁缝师傅,来台开店,专做唐装、旗袍。后因年岁渐增,在退休前做了七套长短袖唐装送我,我转送三套给先生,先生极为喜欢,其画像上所着唐装即是我岳父所做。我与先生的身材几乎一致,更巧的是,所穿的鞋子尺码也完全一样,所以彼此不仅交换衣服,还交换鞋子。1980年,先生作为交换学人赴英国伦敦大学交换。我说:“院长,我穿的这双鞋子很好穿,您可以带去英国。”我的鞋子既已送先生了,内人又为我买了一双。几个月后,先生从英国回来,跟我说:“你送的鞋子,我天天穿,都穿坏了!”我说:“这里还有一双!”于是伸出脚来,又当场交换。
二十多年来,我和先生两家的关系既亲密又特殊。先生和夫人去过我老家多次,和家父、家母都熟,所以我儿子称先生和夫人为“爷爷”“奶奶”。而我和先生、夫人熟,他儿子、女儿称我和内人为“叔叔”“婶婶”。我两个儿子和他儿子、女儿年龄相近,所以称他们为“哥哥”“姐姐”。人际关系,除非是具血缘关系的伦理称呼,否则最能拉近彼此距离的,就是最恰当的称呼。
12月25日是一个让人既感伤又怀念的日子。想到与先生的交往,由“知音”而至“莫逆”,终为“生死之交”,其中的点点滴滴,都是我人生中的特殊际遇!
我曾幻想:朱先生如果被司马迁写入《史记》,一定让司马迁亦感踌躇,不知该写入《游侠列传》,还是《儒林列传》。因他既侠义过人,又是学术大师,兼有二传的特质。像先生这种典型的人物,绝对称得上我在他《事略》中所说的“是千古性情中人,也是千古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