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漂记忆拼图》后记

作者: 吟光

2003年起,香港特区政府逐步开启“自由行”“优秀人才入境计划”,开放内地学生来港就学,已经有二十多年的时间。2010年,我从内地考入香港的高校求学,到如今也过去了十多年。

正如上一辈人对粤语歌的印象由张国荣、谭咏麟、Beyond等天王巨星构成,“90后”一代的集体记忆中,想必陈奕迅是绕不开的。这位被誉为“张学友接班人”的新一代歌王,坐拥许多首传唱度高、脍炙人口的代表曲目,如《十年》《浮夸》《K歌之王》等;亦有充满探索意味的佳作,如“失恋三部曲”“病态三部曲”“葬礼三部曲”等。《Lonely Christmas》发行于2002年,由李峻一作词、作曲,已成为香港都市景象的符号。

《港漂记忆拼图》是我饱含特殊回忆的长篇小说,以香港的文化想象和港漂记忆为基底,讲述了游离在大都市的新青年的成长经历,结合昆曲美学和科幻设定,道出古典、现代与未来之交接,欲窥见这一代年轻人所面临的不断流变的时代场域和心灵境况。

科幻片《攻壳机动队》的导演押井守认为,香港会成为世界发展的中心和亚洲城市的样板;该片美术设计竹内敦志则坦言,影片中的街道和普遍气氛是以香港为蓝本,“现代城市充溢着广告牌、霓虹灯和标志……旧街道与高楼林立的新街道之间对比鲜明……原本非常不同的两者之间正处于一个侵入另一个的情形之下。也许这就是所谓现代化带来的紧张或者压力!在这种形势下,两个个体保持着奇怪的相邻关系。大概这就是未来的样子”。

现代都市的特征之一是个体化,社会关系脆弱,人际关系冷淡,还要面临生活的压力、物质的诱惑、观念的冲击、阶级的森严、细微的歧视……到了后现代,拼凑和奇观,难道不更反衬出人的疏离乃至异化?我们渴望谈心,但更多是泛泛而谈;想寻找同类,这种努力大抵无望;就连节日这样宏大的“仪式感”仍难排遣,甚至反照出了人的孤寂。《Lonely Christmas》的副歌高潮处,陈奕迅用他娴熟的中高音转换和如同飘在空中的假音,唱的何止是男女之情,亦是所有感情的缺失,以至空虚迷茫。

冷,是刺骨的冷。香港并不落雪,歌词却说,“头上那飘雪/ 想要栖息我肩膊上/ 到最后也别去么”,营造出更深一层的凄清印象。普通话版《圣诞结》中,开头就直露胸臆:“我住的城市从不下雪/ 记忆却堆满冷的感觉。”这种孤冷寂寥,陈奕迅的其他作品如《孤独患者》《浮夸》,乃至许美静的《倾城》、杨千嬅的《自由行》《再见二丁目》,张国荣的《有谁共鸣》《最冷一天》,林二汶的《北京道落雪了》等之中,都可见端倪,或许是香港广为弥漫的都市情结。

许多个在港的夜晚,我独自趴在冷气十足的冰凉图书馆电脑前,耳机中循环着这样荒凉的声音,构成了很多年后对港漂日子的印象。失忆、错序、瞬间、闪回,寒冷将记忆冷成破碎支离,为了组成拼图,不得不以各种方式处理记忆。或许是心境受到影响,“港漂”系列小说也沾染了这样的凄冷烟气,科幻作家飞氘称之为“画风冷郁”,华文作家黎紫书则说“读了让人心有戚戚焉”。

从这样的孤寂开始,逐渐走向超个体的社会观察,全书篇章排布按照成文的先后顺序,也跟作者的心智成熟和角色气质、文风变化等都糅合在一起,勾勒出不断流动的场域之中的群像。

如果仅是孤寂冷凄,那还罢了。人人都爱描述平安夜的热闹,但如果谁在次日出街,就会看见真相:灯饰被效率极高地摘落、替换,满街待处理的垃圾,人造圣诞树摔倒在地,七彩的礼物被歪七扭八踩进泥土,人们处理完后事,立刻赶上前路——绚烂之后的灰烬,就是如此了。前晚越是热闹,越衬托出次日的荒芜。

听过《Lonely Christmas》才恍然大悟,原来繁闹的真相已经唱出,“凝视那灯饰/ 只有今晚最光最亮”,而到了明日,所有的“灯饰必须拆下/ 换到欢呼声不过一刹”。这难道是毁灭的美学倾向?

原来人们一直是清醒的,清醒于高楼的先进与发达,也清醒于高楼的隐患与危机,甚至是“盛极必衰”的历史规律。早在三百年前昆曲《桃花扇》里就唱道:“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个发现叫我震惊,在小说中写下:“像坐在一艘正将倾颓的大船,船上人如天灾到来前的动物那样惊慌失措,却只能做尽一切无力的挣扎。”这么说来,哪个时代、哪个城市不是如此呢?——“所有的Metropolis(都市)长得都差不多。”

在歌曲的最后,历经“醉酒”“呕吐”、“头痛”“合唱的诗歌”,主人公终于在“人浪中想真心告白”,却被对方当作“听听笑话”对待,抑或者,对方其实是用这种方式敷衍带过,避免当面拒绝的尴尬?总之,歌中人终究看透了:灯饰必须拆下,繁华必将倾塌,再盛大的欢呼声都不过一刹那。结束前一刻,编曲响起《铃儿响叮当》的经典旋律——洗去一直抱怨的节日俗套,此刻仿佛圣音天上来,为苦海挣扎的人带来抚慰。

而我听到此处已是曲中人,也为《港漂记忆拼图》系列小说找到收场:圣诞之夜,身处香港的青年们或告白失败,或孤身一人,或试图在睡梦里得到喘息,或放纵于奢靡中逃避孤寂,唯有维港海边剧场还演着寂寞的最后一幕戏:

在科幻设定中,填海造陆导致地质结构的液态化,陆地侵蚀,而整个城市的声音汇聚成统一频率,加剧了共振效应,最终在歌者唱出最后一个高音的刹那,地表发生了严重沉陷,海平面上升,身边的一切都轰然崩塌,城市掉进了海底宫室,只剩太平山山尖留在地表——虽然高楼浸入水底,但仿佛“铃儿响叮当”那清音弥漫在海水之中,人们疲惫的心灵得到慰藉……

很喜欢《港影魔方:转动文化的六个面向》里的一句话:“香港的历史与其说在学术书、教科书和官方文档里,不如说更在故事里,音乐里,广告招贴画里。”那些年,香港给内地甚至是亚洲打造了fantasy(梦幻)的集体回忆,是“四大天王”的香港,是王家卫的香港,是小马哥的香港,是古惑仔的香港,是金庸的香港,是TVB的香港,是陈奕迅、杨千嬅的香港——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不同的香港,但它其实都是文化造就的想象。

这个勾起几代人无数回忆的大都会,常能激发科幻未来的想象。我曾做过香港的科幻文学综述,发现多与现实主义文学、奇/玄幻文学、超现实主义文学、推理侦探甚至武侠小说等类型相结合,而且要时常游走在纯文学和网络文学、流行文学的边界之间,这或许与香港作为国际大都会、东西方文化杂糅的丰富特质息息相关,也其实代表了香港文学乃至地区文化本身就存在着的多元维度,体现了“文化港口”的历史地位。从《银翼杀手》到《攻壳机动队》,皆以此地取景——混杂的建筑风格、狭窄拥挤的街道、多语种夹杂纷飞、花花的shopping mall(购物城)和摩天大楼上悬挂的密集灯牌……无不体现出其传统与都市交杂、高楼与街巷相容、朝生暮死和披荆斩棘并存的种种特质。从这里孕育诞生的无数小说、音乐、影视剧乃至是服饰妆容、粤菜美食等,塑造了一个时代的印记,揉搓成大家的集体想象和文化记忆,也是许多作品中萦绕的回声。

时代齿轮总是多情又无情,多情是总会留下印记,无情是依旧一往无前。蹚过孤寂和幻灭,香港的前路在哪里?

因种种原因沉寂之后,时至2021年,粤语文化梳洗打扮,焕然一新,以“大湾区”的新面貌再次掀起热度,从流行的综艺节目《披荆斩棘的哥哥》《大湾仔的夜》,到官方的“湾区升明月”中秋晚会、粤港澳大湾区文学发展峰会等,香港艺人重新受到关注,粤语老歌被一遍遍翻出改编、传唱,就连“湾仔”的生活态度、饮食趣味都被热议。这股热潮会持续多久?将会带来粤语文化新的春天吗?像《Lonely Christmas》结尾那样的救赎与重生之音,会不会从当中萌发?而千禧年以后生活在那里的个体,有着怎样的心路历程?

至于这本《港漂记忆拼图》,能否成为某个开端或填补空缺,尝试以“分布式叙事”的主旨策略,交换身份,理解他人,建立共情,进而建设一个互融共鉴的社会?

期待历史给我们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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