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光泽明透”的无愁河
作者: 蒋南方2023年6月13日,黄永玉离开人间,一年后就是他的百岁生日了。
几乎是倒计时,于最后一本书的序言里,他写道:“现在离一百岁还有一年多时间,今天是正月十五,到七月初九可过满九十九,然后是逐步接近一百岁的一天一天爬下去;所以时间还有的是,供我把三四张画画完。万一活不到那个时刻,看不到自己的画展,当然有点遗憾,那是老天爷的意思,谁也帮不了忙。”隔着时空,我似乎看到他写下这段话时,无限平静又无限悲怆的心境。
自传体小说、散文、诗歌加起来将近三百万字,还有大量版画、油画、国画、漫画。他的一生从未蹉跎时光,像故乡街头的手艺人一样,日复一日,不停劳作。对着书里人,他曾说:“肆无忌惮地休息也是人生一大快事。”现在,说这句话的人终于可以肆无忌惮伸个懒腰了,可他闲不住的,即使闭上了眼睛。
对故乡的书写
湘西凤凰,是沈从文的故乡,也是黄永玉的故乡。
黄永玉曾被沈从文的《长河》深深吸引,不是因为故事,而是为了“文体中酝酿着的新的变革”,“我发现这是他与故乡父老子弟秉烛夜谈的第一本知心的书。一个重要的开端”。
恰恰他自己的写作,正好继承了表叔未尽的心意。在《无愁河的浪荡汉子》里,他时而窃窃私语,时而天马行空,从容地、缓缓地与故乡父老子弟们促膝夜谈。他以这种风格写就《朱雀城》——朱雀就是凤凰,朱雀城就是凤凰小城。直到发现已经写了八十万字,小说还没走出十二岁。
在这八十万字里,他都与父老子弟们谈些什么呢?谈故乡的美、故乡的人——
一场雨,一场小晴,又一场雨,眼看着河水绿起来;再一出太阳,花全开了。
好看的脸孔、难看的脸孔从花树底下露出来都不要紧,谁也不当回事。五彩衣服晾在树底下任它飘。
一担担新鲜马草挑进城,城门洞不停地卷起绿风,新鲜好闻。
对门河油菜地从喜鹊坡一直漫到雷草坡高头去了,几里路黄成一片。蜂子多,路上过路人叮到只见跑。
朱雀城海拔一千零二十市尺高。春天树上长芽开花;夏天来蚊子、苍蝇,下河洗澡;秋天穿夹衣,树上飘黄叶,坡上赶鹌鹑,人心里清爽又凄凉;冬天买炭烤火,落雪,常绿树叶上结冰,屋檐底下挂“鼻泥”。一季三个月,一年十二个月完全规规矩矩按皇历行事。
正月十五以前过年期间,乡里“春倌”纷纷进城里各家拜年“讲春”。
穿着姜黄色长袍,(笑罗汉也这种打扮),手里提个大竹篮子,铺着麦穗和稻穗……
妹说:“你看,月亮旁边还有好多星子咧!看到吗?那么高,高成那副样子!”
“看到,看到。”序子看完月亮看星子,看完星子看菊花,又看菊花隙隙底下好厚好厚一层又绿又不绿的绿,像不动的烟尘托在底下……
序子有点昏。蓝天、星子、月亮、菊花,还有满满一鼻子的“碰香”擂在脑壳里,把他脑壳当瓦钵子……(《朱雀城》)
这是凤凰的四季与日夜,美蕴含在烟火里,不动声色。要写,写上三年五载也写不完。黄永玉回看故乡的画卷时,尽量克制自己,像个天上的旁观者,冷峻又温情地扫几眼,扫到的都是美得惊心动魄的童年记忆。他一笔一笔刻画昔日风物、昔日亲友,严峻如明矾的爷爷,家常话里倏忽一亮评讲诗词的太婆与舅舅,散漫在自我艺术天性里的爸爸幼麟,带他逃进深山的“母豹子”王伯。
中国文学史一向不缺纪念故乡的名篇佳作。《朱雀城》里对于凤凰的述说却格外动人,因为作者不仅有作家的笔,还有画家的眼睛。他是以油画的感受去细腻描画故乡,呈现的也是一幅光泽动人的油画,有光,有阴影,有流动的情。
对于夜晚看菊花一幕,我在童年时有过相似的经历和感受。那时的中原乡村,小学三年级就开始上早自习。约莫五点钟,夜色将尽,我走到学校所在的村庄外,地头一大片白菊花,像闪烁的寒星,惊动了我,一刻都不能移开眼睛。我像着了魔一般走入其间,蹲在菊花地里看了一早上,完全忘记上学这回事。几十年后,仍不时回想起这一幕。我曾试图还原我所见到的那片晨曦中的菊花田,那闪烁着寒星光芒的小菊花,以及菊花下暗沉沉的叶子。可我找不到最准确的语言——直到遇见黄永玉这段叙述,像找到失散多年的知音般,恨不能隔空和他道谢、握手。是的,未有足够的光时,菊花下的叶子,就是“一层又绿又不绿的绿,像不动的烟尘托在底下”。
没有画家的功力和眼睛,没有诗人的思维,没有对故乡深沉的爱,是作不出这种文章的。
以文入画,以画入文
画家笔法辅助黄永玉的写作,同样地,他也用作家思维入画。这么一说,遂想起中国诗词文学的传统,如王维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不过对黄永玉来说,文与画通,中与西也通,他从不给自己的艺术设置派别和边界,更不会局限于文学传统。写作与绘画于他而言,是相辅相成的助力,是艺术的打通。动物画与动物画上的题跋是一例,荷花是另一例。
童年时期在外婆家门前的荷塘里一躲就是大半天,他看过真正的淤泥中生出的荷花、荷叶,还有荷叶下那鲜活的生物世界。北京万荷堂,他也曾悉心培养不同品种的荷花,日日观摩,画下八千多张速写。这些都是他对荷花的感受源泉,却不是唯一源泉。在《无愁河的浪荡汉子》里,我发现了另一个源头——民间手工艺品对他的荷花画法的深刻影响。《朱雀城》里有记录,他以孩子的眼睛细致还原乡人为道场法事制作荷花灯的场景:
蜡烛做得差不多的时候,柏茂把那一帮人叫过来做荷花灯。荷花瓣是一叠叠白纸早裁好的,尖尖在红颜色水上浸一浸,晾在一边候干。干了的花瓣一张张揭开,每人发一根大毛笔套大小的竹管,将荷花瓣从茎到尖松松卷在竹管上,竖直竹管,把卷着的纸往下摞压成一种皱纹,打开来只见一道道花脉,且每片花瓣都形成一个汤匙状的窝窝。按传统老规矩分三层把花瓣粘在一起,共十三瓣。每朵花底在熬浓的桐油锅里一淼,又在一个装锯木粉的桶上一压,让等在花底下的桐油狠狠地把锯木粉咬住。另一个人专职在每朵荷花蕊里加一绺浸过蜡油的棉芯,一朵荷花就算完成了。
与传统荷花画里柔弱无骨的出尘气质相比,黄永玉的荷花画,不仅还给荷花本就具有的生命力,还能见到他有意为之的特色——别人突出花瓣,他更想突出花瓣上的花脉。特别是他某一阶段的荷花作品,花脉甚至比花瓣更为显著,金线辉煌,银线耀眼,似可脱离花瓣单独存在。有些作品的花瓣更是直接点了来自荷花灯的“尖尖红”。当他这样下笔时,除了脑海中的荷花印象、万荷堂的日日观摩,恐怕也有童年荷花灯“以皱纹制花脉”的烙印在里面。
这是来自故乡的文化密码。
关于故乡的另一真相,“背叛”与出走
魂牵梦绕是故乡,可是最终都要“背叛”和出走。
《朱雀城》第一卷,黄永玉借书中人物之口说道:“三哥,那我就走了。我也不懂你眼前的日子是好是坏,讲不出有益的话劝你。不过田三大说,朱雀城里的任何大爷,包括他自己,都是‘阉鸡’,这是逃不了的‘命’。朱雀城就是个阉鸡坊。再有,再漂亮也完。不走就挨阉!”这个时候,黄永玉是站在凤凰小城的上空,以八九十年人生的经验,说出关于故乡的另一真相。
1947年左右,黄永玉在上海以木刻立足,一双手日夜挥舞木刻刀,交房租,填饱肚子。生活不易,渐见声名时,却受同行排挤,一度悲观,想排除杂事回凤凰专心刻个三五年。
汪曾祺劝过他,在1947年写给老师沈从文的信里,汪曾祺还在说这件事:“他(指黄永玉)说他在上海远不比以前可以专心刻制。他想回凤凰,不声不响的刻几年。我直觉的不赞成他回去。一个人回到乡土,不知为什么就会霉下来,窄小,可笑,固执而自满,而且死一样的悲观起来。回去短时期是可以的,不能太久。——我自己也正跟那一点不大热切的回乡念头商量,我也有点疲倦了,但我总要自己还有勇气,在狗一样的生活上作出神仙一样的事。”
更早的时候,沈从文也正是不愿在故乡“霉下来”,“窄小”起来,才离开故土军队里昏昏欲睡的生活,宁愿去北平,在零下十几摄氏度的“窄而霉小宅”忍饥挨饿,大白天蜷缩在床上裹着被子学写作:
我想我得进一个学校,去学些我不明白的问题,得向些新地方,去看些听些使我耳目一新的世界……到后,我便这样决定了:“尽管向更远处走去,向一个生疏世界走去,把自己生命押上去,赌一注看看,看看我自己来支配一下自己,比让命运来处置得更合理一点儿呢还是更糟糕一点儿?若好,一切有办法,一切今天不能解决的明天可望解决,那我赢了;若不好,向一个陌生地方跑去,我终于有一时节肚子瘪瘪地倒在人家空房下阴沟边,那我输了。”
我准备过北京读书,读书不成便做一个警察,做警察也不成,那就认了输,不再做别的好打算了。(《从文自传》)
汪曾祺在劝黄永玉,也是在劝自己,他们都曾与逃回故乡的念头斗争过。
在这一点上,沈从文更坚决。他离开故乡时已十八岁,刚刚成年的他,是通过自己的摸索与思索,主动断掉了与故土的脐带,自此快速成长。他对故乡的美有足够体会,对故乡“温水煮青蛙”式地吞食年轻人生命力也有深刻认知。扬弃之后,故乡于他是一首无尽的挽歌,他从中舀取的是水一样流淌的人性史诗。他和故乡可以平行,可以俯视,各自独立。
与沈从文不同,黄永玉十二岁就离家。为生活所迫,父母不得不送他投靠亲戚,远赴厦门求学。黄永玉对于故乡的感受停留在更早阶段,留在少年心中的是被掰开的不舍。故乡翩若惊鸿的美与日渐下沉的哀婉,和着少年游子流不出的泪,在漫长时光中沉积成一颗蜜丸,半苦半甜且掺杂血泪咸腥。这滋味浸透了黄永玉的一生。对故乡,他比表叔有更强烈的眷恋与更多的伤感。他与故乡之间,像有扯不断的藕丝,永远牵连着。
1950年,黄永玉有幸回凤凰看望十三年不见的母亲,在故乡两个月,他到处转悠,画了两个月画,画故乡的人、故乡的景、苗民的生活,并请亲友在画上题字,带回香港,在思豪酒店“开了个很开心的画展”。一年后,在画上题字的沈家三表叔(沈从文的弟弟)被拉到辰溪县河滩枪毙了。作画题字时,哪里想得到这不久之后的永别?美和残酷两个高点之间,故乡荡着毫无道理的秋千。
如果把历史拉长了看,中国文人与故乡之间,大致都要经历这样一个形而下与形而上的辩证“纠缠”过程,从摇篮到“背叛”,从“背叛”到出走,从出走到回归。只有经历了这个过程,他们才能真正把握故乡,重构故乡,在作品里让故乡永生。
近百年前,曾经困惑沈从文、黄永玉与汪曾祺们的故乡问题,一直困惑着一代代与故土粘连的人,他们的共识,并未进入民族生存记忆。这几年,报刊重又讨论:逃离北上广,回到故乡的三线小城甚至小县城,是不是年轻人更好的生活选择?看到这话题,不仅心中凄然。作为历史延续的一代代人,在本质上,是否必然像西西弗斯一样,一遍遍清零重来?
显然,沈从文、黄永玉与汪曾祺在他们的那个时代,都不愿做“阉鸡”,即使“阉鸡”的生活更舒适。
多年后,对着故乡,物非人非,黄永玉纵有百年心事,也只能自言自语:
这道清水河从上头峡谷出来。周围绿的小山、蓝的大山,早晨的太阳、夜间的月亮,远处挂满房屋的三拱虹桥,巍峨的四座城楼子;人们来来去去,穿出穿进,靠这些养人的山川形胜长大、长精神、长脾气、长辨别力量……
人哪能时时刻刻想这些益处?也许从来没有想过。(《朱雀城》)
故乡和故乡的人,都在混沌中一茬茬、一遍遍重来。
悲悯之心与人的文学
若从地域变动来看《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几个时期很好把握,写童年故乡,写青少年于闽南大地的求学与流浪,写闯荡上海滩,写香港“狗爬径”文人荟萃——于此戛然而止。好在《比我老的老头》里,这么多年,他一篇接一篇杜鹃啼血式的人物回忆,已将从香港回到北京后的几十年风雨顺笔带了出来。
黄永玉的写作,没有抱着要伟大的心。他承继的是沈从文《长河》里与故乡父老子弟秉烛夜谈的心态,平等家常的、知无不言的诚恳夜谈。在这个意义上,闽南大地、上海滩、香港“狗爬径”,养育过他的地方,可倾心长谈的地方,都是他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