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山与西子湖的对望》序言
作者: 刘克敌这是一本耽搁太久的小书。也许是应了那句“好事多磨”的说法,此书从最初动笔到现在已经有五年多,历经周折,其间我们对此书的问世其实都已经不抱希望,如今终于和读者见面,自然是可喜可贺。
说到撰写此书的初衷,应该感谢《书屋》的刘文华先生,作为结识二十余年的老友,他在最初策划这套介绍日本文化的丛书时,就有意把有关日本文学这一册交给我来写。我对日本文学虽然极为热爱,但了解其实有限。因为专业是中国近现代文学,所以我对日本文学的了解很多都是在研究那些留学日本的作家如周氏兄弟的基础上,进而了解他们所熟悉和热爱的日本作家,自然谈不上专业和深刻。不过,我相信只要是周氏兄弟看重的日本作家和作品,尽管可能不是最优秀的,但一定有值得研究之处——我相信周氏兄弟的眼光。也因此本书所论及的一些日本文学作家和作品,其实都与周氏兄弟以及同时代留学日本的那些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著名作家有或多或少的联系。当然,当代日本文学家及其作品可能是例外——说实话,我对日本当代文学,除了自己一直喜爱的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和大江健三郎等寥寥数人外,其实知之甚少。也因此想到请早年我的学生魏丽敏女士和我合作,已是小有名气作家的她对日本当代文学有着近乎狂热的偏爱,从其小说中即可以看出所受影响之深。说是“狂热”,不如说是真正的喜爱和熟悉,那些我说不出名字的当代日本作家,在她眼里不过是早已熟悉的朋友,只是未曾谋面而已。那么由她负责介绍日本当代文学自然是极好的选择。
既然决定写这本小书,当然要有所准备。魏丽敏女士的准备是大量阅读日本当代文学作品和文史专著,而我则是采取一个相对取巧的做法,那就是去看看在周氏兄弟及其同时代中国作家笔下所描述的日本,如今又是怎样一个状况。我一直觉得从中国当代文学艺术作品特别是影视作品中看到的日本和日本人,有些不够真实。
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竟然赶在疫情暴发之前实现了赴日旅行的愿望,尽管是走马观花,却真的是“百闻不如一见”。日本之行大大改变了我以往对日本的偏见,也进一步加深对日本文化和日本文学的理解。周作人有这样一段话:“我们在日本的感觉,一半是异域,一半却是古昔,而这古昔乃是健全地活在异域的,所以不是梦幻似地空假,而亦与高丽安南的优孟衣冠不相同也。”鲁迅也是如此,他一生中真正的好友不多,其中几位日本友人,无论是早年的藤野先生还是晚年的内藤先生,都给鲁迅留下深刻印象,使得这位一生谨慎有余甚至“多疑”的“大先生”,毫无疑义地把他们视为最信任和尊敬的友人。事实上,周氏兄弟通过留学,在日本发现了他们以为已经失落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美丽和魅力。这在他们看来,是一种幸运,更是一种责任,所以他们一直致力于介绍日本文化和文学,希冀从这个邻国获得拯救祖国的力量和希望。
我们常以阳刚和阴柔来概括文学风格,例如宋词的豪放派和婉约派。不过,如果用这两个概念来指代日本文学,恐怕并不恰当。我所想到的其实是日本文化或文学的两个代表或象征符号——富士山和樱花,一个是庄严的沉默,一个是瞬间的美丽与消亡。请原谅我的孤陋寡闻,能够把美与死亡结合一起并给予彻底表现者,这两个意象应该是最为恰当的——至少对日本文学是如此。
中国现代文学的发生与发展,可以说与日本文学有着极为密切的关联。一方面,以周氏兄弟、陈独秀、钱玄同、郭沫若和郁达夫等为代表的一大批新文化运动倡导者和现代文学大家都有赴日留学的经历,另一方面,中日文学的交流自唐代以来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白居易等盛唐大家更是在日本文坛被奉为神明一样的存在。至于近代以来,中日文人在文学创作和学术研究方面的交流更是密切。此外,近代以来的中国文化界和文学界对西方文化了解,很多都是通过日本文化界的介绍,由日语翻译著作间接获知,也即近代以来的日本承担了向中国文化界输送西方文化之中介者的角色。当时很多人认为近代以来的日本在向西方学习方面值得中国学习和借鉴,而日本对西方文化的善于学习和模仿,对中国文化更有参考借鉴价值。对此我们应有感恩,当然也要有反思——在间接学习西方文化的同时,有哪些是被日本文化已经曲解,还有哪些已经被偷换为日本的本土文化?
写到这里,不妨看看鲁迅笔下的日本,他对象征日本的富士山和樱花,又有着怎样的描写:
东京也无非是这样。上野的樱花烂熳的时节,望去确也像绯红的轻云,但花下也缺不了成群结队的“清国留学生”的速成班,头顶上盘着大辫子,顶得学生制帽的顶上高高耸起,形成一座富士山。也有解散辫子,盘得平的,除下帽来,油光可鉴,宛如小姑娘的发髻一般,还要将脖子扭几扭。实在标致极了。
从这鲜明的嘲讽意味可以看出,鲁迅对富士山和樱花的印象其实有些复杂,正如他对日本文化的印象。作为致力于学习他国先进文化思想以实现启蒙救亡之目的的中国留学生,鲁迅对于日本和日本文化的认识力求全面和深刻。初到仙台不久,鲁迅就在写给同乡兼好友蒋抑卮的信中这样表达对日本青年的认识:“近数日间,深入彼学生社会间,略一相度,敢决言其思想行为决不居我震旦青年上,惟社交活泼,则彼辈为长。以乐观的思之,黄帝之灵或当不馁欤。”也因此鲁迅对那些醉生梦死之中国留学生大加嘲讽的同时,对于身边的日本文化和日本青年一代,其实还是羡慕的。理解这一点,对于理解鲁迅有关日本的所有作品,应该是极为重要的。
诚然,鲁迅也好,周作人也好,他们理解的日本文化和文学并不能代表所有留日作家的理解,也不能认为他们对日本文化的解读就一定深刻正确,遑论我们这本小册子。也因此我们是有些诚惶诚恐地看待本书的问世,并期待真正深刻理解日本文学者的批评指正。
是为序。
(魏丽敏、刘克敌:《富士山与西子湖的对望》,湖南教育出版社202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