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垃圾时间”与“永恒趣味”

作者: 冯敏飞

体育比赛中,甲队已九十五分,乙队只有五分,比赛时间仅剩十分钟,任乙队怎么努力也赶不上,胜负没有一点悬念,双方实际上都放弃比赛了,只是换上替补队员练兵而已,观众也失去兴趣,此十分钟即“垃圾时间”(Garbage Time)。这种说法最早出现在美国职业篮球联赛(NBA)中,后来推广至其他体育比赛,新近又成为历史领域热词。

什么是历史的“垃圾时间”?众说纷纭,似乎主要指王朝末期。我想,将“垃圾时间”概念引进历史话语是挺有意义的,但不能简单类比体育赛事,王朝的末期并非没有意义、索然无味。

究竟哪一段时间为王朝的末期,难有定论。比如清朝,钱穆说:对于白莲教起事,“满洲朝廷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它压平。但病根依然存在,一些也没减……即使不遇到中西交通,没有西洋势力侵入,不久也仍得垮台”。这时距辛亥革命、清帝退位还有六十多年。即使辛亥革命爆发,马勇认为:“如果说在这之前让清廷自我纠正两个致命失误比较困难,其实武昌起义给清廷提供了一个契机,只是清廷没有善待这个时机。”如此,那么清朝的“垃圾时间”仅四个来月,对于漫长的历史来说只有眨眼工夫,意义不大。

历史意义是相对的。清朝末期对于清朝没什么积极意义,但立足于历史发展来看,则意义非常之大。没有清王朝的末期,哪来共和?白莲教之后,虽然清王朝的病根依然存在,但因为外部影响,相继发生“洋务运动”“戊戌变法”,慈禧与光绪帝“西狩”之后进一步推动了政治、经济、军事及文化教育全方位近代化事业。清王朝最终覆亡,只因为摄政王及“宗社党”不能超越一族之私,在改革与革命之赛中功亏一篑。末世之腐朽,总是与创世之新生同在。关于清王朝之末,我在《历史四季·冬之卷》一书中写道:“这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时代!除了腐朽不堪的封建制度及其文化行将入土,许多现代文明都开始萌芽,到处生机盎然。”将这样一个时期称为“垃圾时间”显然不合适。

“垃圾时间”在史界的应用当强调相对性,而不能简单笼统地生搬硬套。一段历史的发展陷于停滞甚至倒退,空耗“机会成本”,那才是历史的“垃圾时间”。

汤因比将文明的成长分为三种情形,一是成熟的,二是流产的,三是介于二者间的停滞不前。雷海宗曾痛心地写道:“晚明、盛清是政治文化完全凝结的时代。元、明之间仍有闽、粤人的活动,王阳明的奇才,足以自负。明末以下的三百年间并没有产生一个惊人的天才,也没有创造一件值得纪念的特殊事业,三世纪的工夫都在混混沌沌的睡梦中过去。”

从文明的角度看,晚明至清中期是一个停滞的时期,这是一个比较大的共识。德国哲学家赫尔德还有个生动的说法:“这个帝国是一具木乃伊,它周身涂有防腐香料、描画有象形文字,并且以丝绸包裹起来;它体内血液循环已经停止,就如冬眠的动物一般。”

“混混沌沌的睡梦中”及“如冬眠的动物一般”,显然是“垃圾时间”。“康乾盛世”之余,嘉庆亲政第二天即掀起反腐风暴,打下“大老虎”和珅,人们欢呼“嘉庆新政”。但他的“打虎运动”虎头蛇尾,只惩治一些代表性的巨贪杀鸡儆猴,而将为数众多的一般贪官训斥后轻轻放过。嘉庆像他父辈爷辈一样闭关自守。马戛尔尼扫兴而归二十余年后的1816年,英国再派使团访华,继续谋求与清政府平等协商,建立近代国家外交关系,嘉庆却批示“此事朕不以为喜”,像当年乾隆一样苛求“三跪九叩”之礼,不从就将他们驱遣,不准再有外国使臣进京。当时,国内国外形势已发生一系列千古未有之变。清朝统治者为了自己一族之私,僵化顽固,以“朝贡体系”对抗“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坚持以等级关系拒斥平等关系,而不敢正视时代潮流,直向鸦片战争滑去,史称“嘉庆中衰”。他在位的这四分之一世纪,显然是历史的“垃圾时间”。类似历史阶段不少,如明朝的光宗、熹宗时期,南宋的光宗、宁宗、理宗时期,唐朝的代宗、德宗、顺宗时期及其穆宗、敬宗、文宗时期,等等。

区分历史的“垃圾时间”,有助于普通读者将有限的时间精力用于寻找历史的“永恒趣味”。读书得讲究方式方法,读史也不例外。清初学者刘献廷曾生动地说:“历代史册,浩繁极矣。苟不提挈其纲领,便如一屋散钱,无从着手。如《春秋》《通鉴》目录大事纪,皆苦其太略,而朱子之纲目,又多书迂阔不切之事,关系重大者反多遗漏。”当时的钱是成串的,散钱难以收拾,如同浩繁而散乱的史册。

法国著名作家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公认为意识流小说的代表作、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小说之一,中文全译本达二百四十多万字,长得吓人。英国著名作家毛姆尽管是普鲁斯特的狂热仰慕者,也觉得这小说“即使大删特删,仍不可能删到合理的规模”,这“浩瀚巨作的浓缩本,省略已被时间削去价值的部分,只留下小说的精华,亦即具有永恒趣味的部分。缩减后的《追忆似水年华》仍会是一部鸿篇巨制,却是不折不扣的上乘佳作”。史书存在类似的情形。面对历史之屋那遍地散钱,更有必要提挈其纲领,努力寻找其“永恒趣味”。

历史的“永恒趣味”,在于司马迁《报任安书》所谓“穷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古今之变,即从古迄今,从上一个王朝到下一个王朝之演变,也即一个王朝的创世、盛世、危世与末世,有如大自然春、夏、秋、冬,可谓“历史四季”。普通读者也应当读读通史,或者某个王朝整体的兴衰之变,才可能掌握历史大势。有如新疆巴音布鲁克之旅,那草原辽阔无垠,直接天云,只有登临高处望去,才可能将开都河“九曲十八弯”尽收眼底,明了它如何“从天而来”。否则,囿于某一个河湾,便不能了解它的全貌。

瞭望历史的长河,需要像毛姆“省略已被时间削去价值的部分”那样,删除历史的“垃圾时间”,跳读历史的“永恒趣味”。阅读学专家认为,采用“跳读”的方式,可以“发现符合自身目的的两成内容,再按照二八原则从这两成中获得书中的八成信息”,“就像茫茫海面上飞翔的鸟儿,边滑翔边眺望着海面。一旦发现鱼的踪影就俯冲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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