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目陵京犹旧国,可能钟鼎一扬名

作者: 王晓阳

康熙元年(1662)五月,顾炎武心里填满了悲愤和痛楚,不顾一切,前往京师的昌平,凭吊葬于思陵的崇祯皇帝。

他的心情沉重,几乎不能呼吸。

就在去年九月,清军入缅甸,追杀南明最后的希望永历皇帝。今年三月才听闻消息的顾炎武,还对着空阶敬上一杯祈天的酒,祝愿“时来夏后还重祀,识定凡君自未亡”。南明虽然势力极弱,他却希望上苍护佑南明的永历皇帝,能够如同春秋时期的凡国一样,面对强大楚国的威胁,以静制动,以小博大,不卑不亢,“夫凡之亡不足以丧吾存,则楚之存不足以存存”。可是,天不佑明,去年十二月,永历皇帝已经被俘,今年四月,被吴三桂绞杀于云南昆明,南明政权从此覆亡。顾炎武兴复故国的希望,在这个时候彻底破灭。

这一年,他正好五十岁。

立德、立功、立言,这是儒家士人精神上永远的追求。作为一个坚守节操的儒家士人,顾炎武决不可能“出仕”二朝。但他怎么都不会想到:虽然他坚决不仕“二朝”,也曾经被“二朝”两度关进监狱,禁绝文字,但是最终,他还是被这个他所排斥的“二朝”接纳了,并且被推向了“入祀文庙”的殊荣。

康熙到雍正时期,文深网密,没有人敢冒着杀头的风险,把顾炎武这样曾参与“反清复明”的明朝遗民,入祀文庙这样的国家庙堂之中。到了咸丰和同治年间,清朝被西方坚船利炮打开国门,而当时的士人,绝大部分还沉陷于科举辞章之学,完全意识不到社会已经面临很大的危机。朝廷能够选拔出来的人才,基本上是恪守经书、不通事务的人,和外来的人交涉,往往无法沟通,导致外交失败。

此时,迫切需要“经世有用”的“实学”来改变学风,振作士林精神。毕竟“人才盛衰”肇于学术,“学术既坏,国运随之”。以顾炎武“经世致用”的学术学风,来改变扭转学术萎靡虚弱之风,从而改变国运,是当时明达士大夫的观念。于是,光绪十年(1884),礼部侍郎兼江西学政陈宝琛上奏,请将先儒黄宗羲、顾炎武从祀文庙,以崇尚实学,激励人才。不出意外,很快被礼部驳回。光绪十一年,署兵部尚书潘祖荫、工部尚书翁同龢等九位大臣再次上奏,礼部由大学士李鸿章领衔、合五十一大臣共同签名,再次驳回。

屡请屡驳,顾炎武入祀文庙的阻力非常大。毕竟顾炎武和黄宗羲这两位先贤,都是不仕清朝、不忘故明的遗老,也都参与过抗清斗争,他们的著述,也多犯清朝禁忌。将这样的“反清”儒士推上孔庙圣坛,反对意见自然很大。当时针对顾、黄二贤入祀文庙的朝堂之议,朝臣分南北两党。北党主驳斥,以徐桐等人为首;南党主准,以潘祖荫、翁同龢为首。潘祖荫等不屈服,继续联名上疏争辩,而北党复推大学士额勒和布、李鸿藻等一百多位大臣再度驳回。礼部尚书徐桐驳议顾、黄从祀文庙的时候说:“所学未醇。”气得翁同龢作诗泄愤:“容台檄取遗书读,妄议经师是别传。排抵尊崇两无谓,前贤心事岂其然!”

在黄宗羲和顾炎武入祀文庙的奏请屡遭驳斥的时候,另一位先贤王夫之入祀文庙之路,也在经历类似的挫折。王夫之的名气,当时远远小于黄宗羲和顾炎武,因为王夫之高隐衡湘,才学并不为世人周知。王夫之从祀文庙的奏折,来自大臣郭嵩焘,他和王夫之同为湘人,对王多有了解,又有曾氏刊刻《船山遗书》予以宣扬,曾国藩在序言中说:“虽其著述太繁,醇驳互见,然固可谓博文约礼、命世独立之君子已。”所以王夫之的名声渐起,逐渐为世人周知。

但是王夫之和顾、黄一样,都是坚守气节的明朝遗民,坚决不仕二朝。因此郭嵩焘奏请之事亦遭驳回。郭嵩焘怕被朝廷彻底回绝之后再也没有机会,不敢继续上奏,就将礼部的驳案和自己的奏折并存起来,放在王夫之的祠堂中,以待后来。出身湘潭的御史赵启霖也仰慕王夫之,想要继承郭嵩焘的“未竟之志”,所以想了办法,将王夫之和前面的黄宗羲、顾炎武入祀文庙之事放在一起共同上奏,以作“援引”。

赵启霖这个方法很巧妙,一个联合,就将同意顾、黄入祀的朝廷大员和赞成王夫之入祀的力量团结在一起,自然更易获准。当时很多大臣认为三儒“颇言民权”,准备驳议。礼部郎中吴国镛主张王夫之入祀,但是反对黄宗羲入祀,他认为黄宗羲的书思想过于驳杂。他摘取黄宗羲书中一些不利语句,准备加以驳斥。而竭力赞成三儒入祀文庙的相国张之洞,派遣使者拿着“说贴”劝说各部大臣,“说贴”有这样的含义:黄宗羲的思想合乎孟子,“诸君将并孟子亦摈出文庙乎”?并且透露这样的信息:如果黄宗羲被驳,那么顾炎武和王夫之可能会同时被驳。大臣们权衡利弊,最后放弃了驳议。

据说,时任军机大臣的袁世凯,成为三儒入祀最强力的助援。他倒不需要引经据典找入祀的依据,而是直接喊了一句:“我议准,谁敢议驳!”袁世凯当时权倾朝野,没人敢得罪他,他开了金口,“于是各部长官纷纷取说贴回,改作议准矣”。于是,光绪三十四年(1908)九月初传下上谕:“王夫之、黄宗羲、顾炎武均着准其从祀文庙。”

1914年第八期的《文艺杂志》刊有“涵秋”的一篇文章《顾亭林黄梨州王船山三先生从祀记》,里面也提到顾炎武等入祀文庙的“细节”问题,这里面还有个关键人物值得关注。文章说:光绪末年,御史赵芷升、侍御赵启霖等再次提出这个议题,让朝廷里面的大学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各衙门议论此事。尚书溥玉岑主张从祀,请他倚重的礼学馆纂事曹元忠代笔草奏。

曹元忠是苏州吴县人,自然希望昆山顾炎武入祀。他聪明睿智,有机巧。他担心赞成从祀的人太少,不能够达到目标,就到处奔走游说,求得朝中大臣支持。这时候,朝臣当中十之七八都赞成从祀的奏议,但是相国孙家鼐却坚决持反对意见。

曹元忠想:孙家鼐反对三儒从祀,他的驳议陈奏必陈列理由,不如先窥探到他的理由,预先防备攻破,事情更容易成。于是他特地去拜谒孙家鼐,窥探他的驳议意见。孙家鼐之前是主张顾炎武等入祀的,但是现在却产生了不同的想法:“默察时变,民权日渐扩张,若再尊崇顾、黄、王之学说,流弊所及,深恐长少年嚣张之气,于国家前途必多危险。”加上黄宗羲著作有“诋毁本朝之语”,所以“宜罢其从祀”。曹元忠得到这些消息,回去立刻针对孙家鼐之意,修改奏折,提前做防备,其中大意是“后世避讳之法,断不能绳之二百年前之遗老”。他的好友张南皮、鹿定兴等朝廷枢臣也暗中相助。据说慈禧太后还专门找张南皮询问意见。所以,此事能成,“主动力实系曹君一人”。

一件事情的成功,尤其是顾炎武这些“不仕二朝”“颇言民权”的启蒙思想家能够入祀文庙,享受朝廷对儒士的“最高待遇”,其困难程度可以想见。在这个漫长曲折的奋斗过程中,有朝廷大员的不懈努力,如张之洞、翁同龢等人,也“必借枢要贵人之援”,如军机大臣袁世凯等的强力声援,也有一些“小人物”在细微处的作用,如曹元忠颇费心思的“智取”。应了《易经》那句话:“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不同的力量,以不同的方式,共同推动顾炎武等三贤入祀文庙的事业走向成功。

说到底,这也是一种时代趋势,人心所向,“将习其道,必各祭其师,皆发于人心之不自觉”。剖析下来,顾炎武等三贤入祀文庙,深层的原因有两个,一是顾炎武等人的影响正在扩大。《钦定四库全书总目》采黄宗羲之书十四种,采顾炎武之书多达二十二种。清道光五年(1825),江苏布政使贺长龄从“足备经济,关于实用”的思路出发,延请魏源编撰《皇朝经世文编》,共收录六百五十四位作者的著述,其中顾炎武一人的著述就有九十七篇之多。在当时,“《日知录》《明夷待访录》《读通鉴论》三书,盛行于世”。

以《日知录》为例,根据黄汝成《〈日知录〉集释》的序言,从清朝康熙中期至道光以前,为《日知录》作注疏的学者,有九十四家之多。其中包括唐甄、魏禧、朱彝尊、李光地、方苞、惠栋、全祖望、戴震、孙星衍、姚鼐、阮元、汪中、方东澍、赵翼、钱大昕、魏源……几乎囊括了道光以前各学术流派的所有知名人物。对于《日知录》的研究,“几无异汉唐时诸经史训解,为专门学也”。全祖望认为其经世之学更有粹儒气象,非永康、永嘉之学所能比拟。皖派学者程瑶田《肇域志》曰:“亭林先生之学,有体有用……至于体国经野、理财治安之道,至纤至悉,详其沿革,陈其利害,亦经世之宝书也。”俞樾在《仪顾堂集·序》中说:“有明一代,学术衰息,不如唐宋远甚。及其季也,亭林先生崛起,源本经术,而发为经世之学,遂卓然为一大儒。”

在王夫之“入祀文庙”过程中起到重要作用的郭嵩焘,亦曾言:“而数千年是非得失、利病治乱之实迹,遂无知者……亭林大儒,岂能方比。”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对顾炎武更是大加褒扬:“自炎武此说出,而此学阀之神圣,忽为革命军所粉碎,此实四五百年来思想界之一大解放也”,“最近数十年以经术而影响于政体,亦远绍炎武之精神也”。

另一方面的原因是正在变化而面临危机的时局。西方文化猛烈冲击着清朝这个封闭的大国,一些朝臣开始接受西方文化的影响。如郭嵩焘,进入总理衙门后不久出任驻英公使,光绪四年(1878)兼任驻法使臣,在思想上已经称服海外。与此形势相适应,清朝“政府虽专,部臣颇能自立”,一些开明大臣可以在朝堂中发挥作用;而广大民间,呼唤民权的变革呼声,也在不断冲击上层建筑。

与之相应的,是以学风改变国运的思想诞生。在顾炎武等先贤“实学”思想影响下,沿用已久的科场八股文废除,改试策论,又废除科举改成学堂。如《国闻周报》记录有李慈铭光绪十年(1884)日记,翰林掌院学士徐桐对诸翰林说:“《日知录》一书,可备后场策料。”徐桐是反对顾炎武入祀文庙的大臣,但他也不否认《日知录》的价值。可知这时候,顾炎武的著作思想已经开始用于策论素材。甚至在晚清早期的社会改革运动中,顾炎武的学说也发挥了重要作用。早期改良派学者冯桂芬在《校邠庐抗议》多次引用顾炎武的论述,如在《变科举议》一文中说:“顾氏炎武谓科场之法欲其难,不欲其易,诚哉是言!”在《复乡职议》一文中引:顾炎武“大官多者其世衰,小官多者其世盛”之论。

谭嗣同阐述改革科举制度的主张,就指出:“顾亭林悼八股之祸,谓不减于秦之坑儒。愚谓凡不依于实事,即不得为儒术,即为坑儒之坑。”章炳麟直接把自己的名字改为“太炎”,成为顾炎武精神的继承者。1906年,章太炎发表《革命之道德》:“吾以为天地屯蒙之世,求欲居贤善俗,舍宁人(顾炎武的字)之法无由。”

在这种形势下,顾炎武入祀文庙,成为一种越来越强大的呼声。反对的声音并不是不大,尚书毕道远就发愤质问诸司:“二人学问,我所不顾,但以品行言,二人在康熙时皆不肯出仕,尚得从祀邪?”他把呈献给他的《清国史·儒林传》扔出去,说:“我必驳!”但是,在整个赞成入祀的滚滚洪流中,这已经是沉舟病树的呓语,衰弱无济之音了。

于是,死后二百年的顾炎武,被他誓死“不仕”的二朝,推到了儒林第一席。

在古代专制政治体系里,尤其是清代,文化一直是可以被随意拿捏的。到了风雨飘摇的清末,政治的威权不再能够肆意自专,文化的作用开始显现。顾炎武等三贤入祀文庙的艰难历程,正是儒家文化战胜政治威权的曲折过程。毕竟,“不仕二朝”对于清朝政权来说是一种蔑视,但是“不仕二朝”的高尚气节,却是一个民族亘古不变的永恒精神。

梁启超称赞顾炎武“不但是经师,而且是人师”,他的道德文章足以“清风千古振尘寰”,能够有死后从祀文庙的殊荣,的确配得上他一世的辛苦。对于五十岁时发出“举目陵京犹旧国,可能钟鼎一扬名”慨叹的顾炎武,这也算是一种精神上的告慰吧。毕竟他一生都在追求“经世致用”,他学问的出发点就是传统儒家经典。能够从祀文庙,列为孔门学者,也是他深为满意的事情吧。

顾炎武心里崇祯皇帝充满敬意,对于这位赍志而没、壮烈殉国的“中兴之帝”,他伤感又悲悯。在二十多年的北方游历中,昌平是他去了又去的地方。“萧瑟昌平路,行来十九年”,他徘徊在思陵前,望着越来越荒凉的故国皇陵,叹息“镐邑风流尽,邙陵岁月迁”,他的壮志理想、他的故国情怀,也都和这故国皇陵一起风流散尽,岁月更迁。

这十九年的来来往往,看着昌平的景物越来越荒凉、冷寂,清霜重重落在殿瓦之上,野火将寥落的山烧成了惨淡的黑色。面对命运如此的毁灭性折磨,顾炎武并没有放弃儒家的责任,“传经独下千秋泪,历劫难灰百感心”,他将亡国之思,转化为“为万世开太平”的儒家使命。以“传经”为本源,以“经世致用”为目标,留下了洋洋千万字的巨幅篇章,传递给后世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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