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牛津和剑桥走过

作者: 程丹梅

我的眼前是一片高低错落的古典建筑,它们呈现着深深浅浅的蜂蜜色,它们有着教堂式样的拱窗、阶梯状的塔顶,它们气势磅礴且绵延不绝。

这就是牛津。

我是从英国诗人阿诺德笔下认识牛津这个城市的,因为他给这座保留中世纪建筑群的城市起了个“梦想尖塔之城”的称号。

现在我一眼望去,果真塔尖林立。当然这座城市更涵盖了几个世纪不同时期的建筑。不仅盎格鲁-撒克逊和诺曼建筑令人着迷,玛格达伦学院的哥特式钟楼也激荡人心。新古典主义、巴洛克式和新哥特式建筑风格可以说在这里和谐完美地融合了。

我也从王尔德那里认识了牛津。谁都知道他在牛津大学的时光为他辉煌的文学生涯怎样地奠定了基础,使他写出了那么多诸如唯美主义戏剧《莎乐美》的作品,并被世人传诵至今。我爱读王尔德,却独对一个他与牛津相关的趣闻念念不忘。故事是这样的:大学期间王尔德与另外两位年轻人陪一位叫马哈菲的教授到希腊旅游,王尔德为希腊的自然景致和精美建筑所倾倒,以至于流连忘返,没能按时返校上课,回到牛津后,被校方罚了四十五英镑。但是第二年,牛津居然因他学业优异而将所罚之款如数返还。这就是牛津!牛津可是真的爱才呢!不仅如此,王尔德在牛津就读的最后一年以诗作《拉芬纳》赢得校内一项诗歌比赛,而得奖的诗作竟然最后由学校出资付梓,成了他第一部出版的作品。

其实何止是阿诺德和王尔德呢?在这所被认为培养了诸多世界优秀人才的精英大学里,还出现过艾略特、亚当·斯密、约翰·洛克、斯蒂芬·霍金等一连串光辉灿烂的名字。迄今为止,六位国王、五位总统和四十六位诺贝尔奖获得者曾在这里学习和工作过。

那么,现在我就真真实实地漫步在牛津的鹅卵石街道上。我不知这是否也是阿诺德、王尔德,以及那些闪光人物们走过的路?

我似乎必定只能先呆立在那里,去面对眼前连成一片的带着历史感的屋脊、窗棂、烟囱和尖塔……我觉得我必须先去舒缓我那被震撼的心境,然后再环视一周,决定我该朝哪个方向走,从哪儿走起。

这样的情形已经持续几年了。年复一年。年年如此。每次来到这里,我都如第一次来时那样,为它惊异,被它震撼,为它激情澎湃,一如既往。我知道,这是只有走到牛津城中才有的情态。

我是应一个年轻人之邀来参加牛津毕业典礼的,这是一次学士、硕士、博士同时进行的毕业典礼。我不确定这是不是我最后一次来,我知道我将随着人群步入那个有三百多年历史并久负盛名的谢尔顿剧院。它是牛津大学重要的活动中心之一,多半用于音乐会、讲座和大学仪式,特别是入学、毕业典礼,还用于为知名人士授予荣誉博士学位。剧院的历史告诉我,它是以其捐赠者吉尔伯特·谢尔顿的名字命名的。我曾专注地寻找谢尔顿的画像,结果看到的是一个穿着银色长袍外套、黑色坎肩的鹰鼻男人,有着浓重的眉毛和短胡须,大眼袋的眼睛倒是显得很睿智,不过更引起我注意的则是他那静脉清晰而且修长的手。他的发型也像很多歌剧中常见的人物那样,是有短刘海的半长发。对于他的评论,有“决断力的人物”这样的字眼,这是我从他的画像中真能感受到的。剧院于1669年开放。不过,剧院的周围并不空旷,博德莱安图书馆和克拉瑞登大楼就在附近,互为辉映。记载说,剧院是当时的著名建筑师克里斯托弗·雷恩的第一个重大项目。雷恩以罗马古老的马塞勒斯剧院作为古典主义建筑的模型。同样著名的罗伯特·斯特瑞特为剧场的天花板描绘了科学战胜无知的图画,让其有无限开阔的天空之感。

有一个记载让我很好奇,说的是亨德尔的清唱剧《阿塔利亚》于1733年7月10日在谢尔顿剧院首次演出。与亨德尔的其他清唱剧不同,《阿塔利亚》是为牛津的演出而写的,当时亨德尔主要创作歌剧。根据当时的报纸文章说,亨德尔将在大学成立周年庆典上被授予荣誉博士学位。可是由于未知的原因,他竟然没有前去。

其实在参加典礼前,我已经多次在谢尔顿剧院的周围踱步了,但却从未入内。就如同不远处的博德莱安图书馆,也是我常常经过的地方。这个欧洲最古老的图书馆之一,也是牛津大学的主要研究性图书馆和版权图书馆。据说图书馆目前拥有约九百万个藏品,其中包括超过六百五十万册图书,这使其成为英国第二大图书馆,而且二千五百名读者可同时在其中找到阅读位置。每次经过这里,我都会在脑海里展开想象的翅膀,并且钦羡走进去的每一个读书的人。

我初来这里时的目的与我今日前来有相似之处,即源于一个年轻人李奥,只不过当年他刚在这里入学,而今却是毕业。正是他满足了我对牛津的向往,而且他也成全了我的愿望。他的毕业典礼定于五月的某一天。

头一天,我租住在牛津文森特街的一所房子里。次日早上,我目睹李奥穿着西装出发了。接着我吃完早饭,也上了路。经过几个熟悉的窄道,拐几个弯儿,从几年不变的一扇摆放贵族风格的领结与服饰的商店橱窗外经过,再抬头赏一下街角那棵茂密的高栗子树,这时的栗子树已经开了小塔般层层叠叠淡粉色的花。我一向觉得,这棵大树如同它下面由浅黄色老旧古墙组成的油画上的一笔重彩,不容缺失。但我无法判断这棵树的年轮,不知王尔德是否曾从这棵树下经过,是否关注过它,并从它的粉色花朵中得到过某些灵感?

我到达时,不少毕业生家长和亲友们都早已经衣着典雅或艳丽地站在谢尔顿剧院门口了。剧院也是经典的蜂蜜色古典建筑。这一天,剧院的把门人,戴着一顶特殊的黑色圆帽的胖胖女士对大家欢快又严肃地说:“我只认你们的蓝色的票子啊,其他都不管用的!”

典礼一点二十分开始。

来宾和家长们分别从几个门进入剧场。剧场内的圆形观众席像欧洲的教堂那样摆着长条椅,还铺着丝绒软垫。不一会儿,浅红色的长椅上陆陆续续地坐满了人。我从丝绒座椅上抬身向花玻璃外面观望,便看到了此时古老建筑下面排队等候入场的毕业生们。他们满脸笑容,身上的传统服装尤为显眼:长袍和带坠儿的黑帽。

显然,牛津的服饰完全能彰显这所古老大学的风格及标志。从李奥那里得知,学生在期末考试也会穿特定服装,这种仪式感早已深入在这里读书的人的意识里了。就如同现在毕业生的服饰,穿了它,毕业的概念似乎都多了一层庄重与古典。

这时,我看到了剧场正中央三把并列雕花扶手椅上已经坐着关键的人物:中间为毕业生所在学院的院长,两边各一位负责的女士。三人都穿着不同的服饰。随后有同样衣着特殊的教授率入场的学生到三把椅子前报告毕业学生的学业;两位女士则分别用拉丁语通读毕业学生名单和所得学位,并例行公事地询问学生是否接受。与此同时,两位手持长长闪光银器、身披黑袍、打着白领结的绅士从三位主座人士身后绕过来,走到学生与教授席位后面,然后再折身走回。据说这是按牛津毕业典礼的历史传统来进行的,表示倾听是否有反对意见。当然,学生都回答接受,声音很是整齐,然后集体鞠躬。最后,院长将帽子摘下说“我确认,现在你们得到了学位”,又鞠躬,然后,兴奋而严肃的学生们在一位黑袍人的指引下从侧门离开。随即管风琴奏起,现场气氛变得更加庄重了。观众席上的人们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寻找学生队列里的孩子,脸上露出欣慰和自豪的笑意。

两点四十分,毕业典礼结束。

紧接着,穿着学位礼服的学生三三两两地走出谢尔顿剧院,不一会儿又到自己所属的学院汇合。他们年轻、美丽、帅气、胸有成竹,脸上洋溢着对完成学业的自豪和对未来的憧憬。他们中的李奥也如此。不知他是否还会回顾牛津读书期间他所负责和参与组织的那些有意义的活动的细节,包括他将诸多的德国著名文学家、艺术家和政要们请到牛津与学生进行的交流,他被德国著名电视台采访的精彩片段,还有他在一些世界著名歌手与牛津学生见面时提问表现出的幽默与气宇轩昂……当然,牛津也教会了他含蓄与谦虚。他不会去炫耀,就像现在,我看到他和同学们回到自己学院时所表现来的是坚定与踏实。而且,他也跟其他的同学一样,兴奋且自豪,站在摄像师为他们寻好的背景——一面爬满紫藤的古墙前,等待按下快门的瞬间。后者还分别为他们拍摄了穿着毕业服饰的各种留念照,有单独的,也有与父母的,与祖父母的,与全家的,与伴侣的……

毕业招待会这时也已经在学院的长餐室里开始了。那儿有和《哈利·波特》电影中餐室里几乎一模一样的长条桌,上面摆好了各种三明治和蛋糕,前来参加庆祝的学生和客人的高脚杯里倒满了香槟酒和果汁。刚刚还在谢尔顿剧院主持仪式的院长也已到了这里。现在,他就像上课那样近距离地和毕业生畅谈着,而且他是站在挂满历届院长油画像下的壁炉前,逐一通念毕业生名单,然后发放毕业证的。

与谢尔顿剧院的仪式大为不同,学生们都亲近地围在院长的身边。依然身着长袍的院长,这时则很自然也郑重地说几句送给毕业生的话。因为离他不远,我清晰地听到他说,牛津的很多科学研究在世界上占顶尖位置。他说,这所大学有一个非常好的传统与学习条件,那就是导师与学生的密切关系,一个导师或教授直接给为数不多的几个学生授课,那种近距离、小范围的教学是牛津的特点。他还说,这一代毕业生的任务比以往都更加艰巨,因为他们面对着全球气候变暖这个世界性的大问题,同时人工智能的发展也将带来严峻的挑战……

我听到了一阵阵的掌声和叫好声。李奥和他的同学们点着头,举了杯,为学校,也为自己。

“祝贺毕业!”我远远地对李奥举杯道。他笑了。

随后几日的牛津小住,让我更加意识到,牛津不是让人“看”的,而是让人“读”的。牛津的一切你不能一眼就看得到、望得穿。当然不只是牛津的历史、牛津的人物、牛津的传统、牛津的成就、牛津的世界地位……牛津,气贯长虹的大学,也让全世界匍匐于它的盛名之下。

我曾随着李奥去过牛津城市中心的一个书店,那里有着木地板和拐角的狭窄楼梯,而且还有可供寻书间歇休息的座椅。李奥去那里是兑现他在大学里因好成绩而获得的购书劵,他一下子就抱出了厚厚的几本书来。在等他的时间里,我坐在书店门外的座椅上,晒着太阳,吃着冰激凌,看着过往的参观者、游人和像李奥那样的大学生们,体验和享受着这里独有的气氛。其间,我也随着三三两两的毕业生,步行到新学院路那座连接赫特福德学院新、旧两个部分的“叹息桥”下,那个因形似威尼斯的叹息桥而得名的桥,也一直是牛津的标志性景点。我还看到了不少游人或毕业生站在桥上拍照。我在这里听到了亲切的汉语,熟悉的英语、德语,还有我只懂一点点的法语和仅能猜得出大意的西班牙语……如此多的人向往这个地方,如同朝圣一样。

是对知识与名气的朝圣。

当然,这种对知识与名气的朝圣,必少不了的一个去处,那就是剑桥。

我曾看过这样的描述,说牛津是“大学中有城市”,剑桥是“城市中有大学”。显然,在多次于牛津逗留后,我要给自己留一点时间了,换言之,必定要去一次剑桥。

人说,剑桥与牛津密不可分,不信你看一个标志性的词汇:Oxbridge。就像青出于蓝一样,剑桥出于牛津,或者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人们所知的是,在十三世纪初,有两名牛津大学的教师被控谋杀,引起了他们一些牛津同事的愤慨与不平,于是部分老师决定出走。随后,他们自发成立了新的学校,这便是剑桥大学的前身。剑桥大学的成立得到了英王亨利三世的批准,学校师生开始四处募捐,逐渐建成如今规模庞大,包括三十一个自治学院的综合性大学。

不过,我对剑桥的向往似乎完全与这段历史无关,就像大多数文学青年那样,我们通过巴尔扎克认识法国,通过《雾都孤儿》认识雾霭阴沉的伦敦;同样,我是通过浪漫倜傥的诗人徐志摩和《再别康桥》认识剑桥的,而且还是在认识牛津之前!那是我少女时期读到的最美丽、最具现场感和最富寓意的诗,也是在众多诗作里最能让我朗诵出情感的诗:“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

我敢肯定,因徐志摩而来剑桥的肯定不止我一个人,而且游览剑桥也必定去寻“那河畔的金柳”和“波光里的艳影”,抑或是“软泥上的青荇”……何止是这些呢?徐志摩曾这样写道:“就我个人说,我的眼是康桥教我睁的,我的求知欲是康桥给我拨动的,我的自我的意识是康桥给我胚胎的。”可见,剑桥培育和造就了徐志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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