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第11期书屋絮语

作者: 衡樑

读屏时代,地铁上读书的人有特殊的容貌。通勤路上,扶门倚杆,手捧近人小品随笔,恍然另一种明月高楼,倚阑闲读。“立春前后,卖青萝卜。‘棒打萝卜’,摔在地下就裂开了。杏子、桃子下来时卖鸡蛋大的香白杏,白得像一团雪,只嘴儿以下有一根红线的‘一线红’蜜桃。再下来是樱桃,红的像珊瑚,白的像玛瑙。端午前后,枇杷。夏天卖瓜。七八月卖河鲜:鲜菱、鸡头、莲蓬、花下藕。”名词罗列,毕剥脆响,时节如水流动,风物徐徐展开。汪曾祺《晚饭花集》写风俗,写吃食,写水乡吴地小人物的遭遇,恰如黄昏时,晚饭花闷头盛开,街坊碰头暄语,热闹又客气,碎语闲言后面闪动着一双善意温柔的眼。

湘阴老人杨本芬,花甲之年开始写作,八十岁出版《秋园》,遂成现象。人生走到暮年,儿女们都已安顿好,而家中更老者,自己的母亲却永远地离开了。“如果没人记下一些事情,妈妈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将迅速被抹去”,“我要你为人所知”,于是在厨房的矮凳上,老人以笨拙质朴的笔触开始写下自己母亲和家人的辛酸往事。缓慢如刻木,却潺潺如流水,竟连续出版了《秋园》《浮木》《我本芬芳》几本个人生活史小书。最近的一册《豆子芝麻茶》,仍是对贫苦生活的回忆。母亲一生细致讲究、温柔爱人,即便在物资最匮乏的时候,家中常常泡上一碗豆子芝麻茶,以无比简单的食物和温良家教,教给孩子们抵御生活十磨九难的深爱。

婆孙母女之间,往往有一条味觉与乡愁的隐秘路线。洪爱珠《老派少女购物路线》,由食物而及家人,由风俗状绘而分明想念,殊为可爱。以食物料理家庭的愁苦艰难,是三代女性间流传的绝学秘籍。气味勾连着记忆,“其中每股气味,我都能单独辨识,皆神奇勾引。回到陪外婆购物的儿童时期,和与妈妈一起吃喝的时光,我们知根知底熟门熟路,这是我家祖孙三代老派台妹,最热爱的台北聚落。落俗一点便称这类心情‘出嫁女儿回娘家’。青春永恒真空,是女子心中的自由小鸟。返抵娘家,回到城北河边的大稻埕,我们皆成少女,步履轻盈一脸发光”。“老派”与“少女”,构成极具张力的身份主体,作者调动记忆和五官,细细描述食物的根系和发散的香气,为我们直接呈现事物的自在轻盈,不缠绕的语言所反映的,是生活经验的新鲜和情感的真切。

“偶因怀乡,谈美味以寄兴,聊为快意,过屠门而大嚼”,梁实秋《雅舍谈吃》早已论证了食物和乡愁的关联。游子出门在外,思乡病深深种在胃里。我也是被外婆喂养大的,远离家乡读书之后,再回到外婆垫着报纸的餐桌,在昏黄灯光下夹起油光泛滥的清炒肉片,那香味瞬间让我回到童年。外婆公平无私地将她的手艺传给了姑媳三人,每人却只获得她的三分之一火候,而母亲在粤地伺弄花蛤、白斩鸡多年,连这三分之一也暗暗随水龙头流逝了。后来母亲一次次打电话回湘询问鱼头做法、卤料秘方,那头的外婆渐渐耳背,几乎听不清了,这边只好落寞地回到厨房,乡愁再未能消解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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