怅然回望梦依稀

作者: 江青

1963—1970年,我在台湾七年有过人生中的许多第一次:第一次主演电影、第一个家、第一个孩子……刻骨铭心的许多经验,加速了我的成长。面对人生暮年阶段,能够记下对于我几乎是被遗忘的“角落”,平实地记下自己在那个青涩年代所有过的经验和见证过的历史,写下当年我耳闻目睹的人与事,颇具意义。

我必须记下我在台湾艺文界的一些接触和交往。首先是俞大纲先生,他是我舞蹈艺术生涯中最重要的“知己”。演完《七仙女》,没多久就结识了俞大纲先生。我在影片中既是主演又任编舞,一生专注于中国传统戏曲和诗词研究的俞大纲教授,是内行明眼人,去他家拜访时,一见面他就开门见山,想了解我在大陆接受艺术教育的经历。面对和蔼可亲、真诚的长者,我毫无保留地将1956年至1962年六年在北京舞蹈学校当学生的经历告诉了俞老师。除了教学课程之外,他最感兴趣的是当年“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一些现象,我如数家珍般向他汇报:北京周期性举办“全国民间表演艺术汇演”,每次集中数千演员,超过百台的晚会,各省的精英和各类形式的演出,无论是传统经典或即将失传的剧目,全都琳琅满目地在北京大大小小的剧场中上演。

如果有好的演出,先生和俞师母常常邀我跟他们,以及他哥哥俞大维先生、姐姐俞大彩(傅斯年太太)一起去看戏,我因此认识了不少戏剧界的人,也了解了戏剧在台湾发展的情况。

在俞大纲位于金山街的家中,我先结识了戏剧家姚一苇教授。他长期致力于建立战后台湾的当代剧场以及文学艺术的评论环境,是台湾剧场与文学发展的重要推手,1964年于文化学院艺术学门任艺术研究所教授兼戏剧系主任,并兼教务长,曾任《现代文学》总编辑,主持该杂志的最后五年。1967年,在俞老师的推荐下,我看了姚一苇教授发表的剧本《碾玉观音》。姚一苇教授说:“《碾玉观音》的价值是沟通现代和传统、中国与西洋的舞台艺术之作,又特殊地表达了中国人崇高的感情境界。”一次,俞老师告诉我,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期,姚一苇教授因被牵连到“白色恐怖”案件中,入狱七个月后获释,出狱后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想,当时台湾仍处于特殊时期,俞老师告诉我这件事是用心良苦,让我不要掉以轻心,随便暴露我在北京舞蹈学校习舞的背景。在台湾拍电影初期,大家都以为我是台湾演员,直至很多年后,我一说起我在北京舞蹈学校受的基础教育,大家还真的吓一跳。

后来,我在馆前路俞大纲挂名董事长的怡太旅行社文艺沙龙中,认识了刚刚回台湾不久的陈耀圻,他毕业于美国南加州大学电影系硕士班,1965年返回台湾。那年,陈耀圻导演拍摄台湾纪录片史上第一部具观察性内涵的电影《刘必稼》,在艺文界引起震撼。电影的纪实手法与人物散发出的真挚情感,为弥漫虚无的艺文界带来了崭新的气息。

说到陈耀圻,我心怀感恩。1970年8月下旬,我背井离乡从台湾飞往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天地——美国洛杉矶。以前素未谋面的张文艺(笔名张北海)、周鸿玲夫妇受陈耀圻之托,热心相助,从接机到帮我找住处、报名上英文课、申请装电话、接煤气水电、办银行开户手续、学习开车,等等。直到2022年张文艺在纽约百年,我们一直是最亲近的朋友。溯源从头,是陈耀圻当年在俞大纲老师授意下的“见义勇为”而促成的这段缘分!

另外不得不谈的,还有在俞老师家认识的导演牟敦芾。1949年,八岁的牟敦芾随家人到台湾定居,后来毕业于台湾艺专,1966年,他与同校同学黄永松(后来的《汉声杂志》创办人)、黄贵蓉(后为牟敦芾第一任妻子)参与了导演陈耀圻拍摄的纪录片《上山》而步入电影界。

1969年,牟敦芾任导演,黄贵蓉任编剧,完成首部黑白剧情长片《不敢跟你讲》,但在当年却未获公映许可。私下里我跟圈中人和俞老师去看试片,印象很深,影片非常具有实验性,很写实,如实捕捉了当年的生活细节与地景样貌,对现实社会的批判大胆无畏。由于迟迟没有上映,影片因此也蒙上神秘色彩。当年被禁原因说法不一,有人说此片从片名到内容,均存在对台湾“白色恐怖”的影射。个性叛逆的导演牟敦芾急如热锅上的蚂蚁,我尤其记得他去俞家,想通过俞老师的渠道打通官方上层关系,自己还提着影片拷贝前去“电检”央求看片子,然而电影始终没有公映。非常遗憾,台湾“戒严时期”的电影审查制度扼杀了许多优秀的创作,1969年,牟敦芾执导的第二部电影《跑道终点》也没有获得放映证。

令人欣慰的是,1987年7月15日,台湾宣布解禁。直至2018年,台湾才挖掘出牟敦芾的《不敢跟你讲》和《跑道终点》,并于国际纪录片影展“出土”,一一首映。两部影片展现出导演的社会关怀,其美学成就也令人惊叹,曝光后国际邀约不断,也使得观众对牟敦芾及早期台湾电影有了全新的认识。令人无限惋惜和遗憾的是,牟敦芾这位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传奇创作者,于2019年春天在华盛顿去世,他没能亲眼看到影片的正式上映便撒手人寰。我的老朋友地下有知,一定会感到无比欣慰!然而,反过来再思量,以我了解的他的脾性,这一切身后事早已与他无关,这么多年的尘事还会耿耿于怀、一直铭记在心吗?目前时过境迁,我们永远无法知晓了。愿老友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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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整理个人文字资料过程中,我看到了一份电影《童年》的企划书。电影剧本是我根据自传中《上海童年旧事》一章改编的,原名《失去的童年》,于1993年获台湾年度优秀电影剧本奖。这也是我第一次尝试写电影剧本。

著名制片人邱复生先生是影响台湾媒体发展的先驱人物,我们并不认识,去台湾领奖时他约我吃饭。一见面他就直截了当地说:“当年我是你的影迷,《失去的童年》剧本得奖,我马上就找来看了,很喜欢。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写剧本?”“我想当电影导演。”我答得干脆。“噢——原来是这样啊,那就把你手边的工作全放下,我来制作怎么样?”事情发展得出乎意料的神速,我急忙点头。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邱复生的年代电影公司(以下简称“年代”)发起成立“中国两岸影艺协会”,他充当文化交流的前锋。“年代”筹拍了第一部直接碰触“二二八事件”的电影《悲情城市》,由侯孝贤执导;导演张艺谋则先后为“年代”执导了《大红灯笼高高挂》和《活着》。《童年》拍摄企划书做好后,我和邱复生先生一同前往大陆洽谈拍摄的事宜。中国电影合作制片公司对邱先生十分礼遇,但有理想和抱负的邱复生先生千算万算,也算不到伤痕题材的电影在大陆不允许拍的规定,所以到头来我们跑了一大圈仍然空手而返。当然,我仍然感谢邱复生先生对我的信任以及作出的努力和付出,但“电影审查”使得事与愿违,从此,我也彻底放弃了做电影导演的美梦。

《童年》企划书“市场分析”中有一栏“诉求对象”,我亲笔写道:

海内外

喜欢看人生中悲欣交集、剧情感人的电影观众

喜欢看天真无邪、惹人怜爱的儿童的电影观众

喜欢看真实、真话、真人、真事的电影观众

喜欢看一部由小人物的境遇看大时代的动荡的电影观众

现在再看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三十年前)写的电影企划书,那岂不是我从影七年遗留下来的印记?

1965年,胡金铨导演为台湾联邦影业公司拍了一部宣扬仁孝忠义的武侠片《龙门客栈》,凭借傲人的票房,胡导演接下来竟任性地花了三年时间拍《侠女》。虽然《侠女》一直被誉为中国新派武侠片的开山之作,但在当年,这部大制作公映后并未引发太多共鸣,票房成绩惨遭滑铁卢。他拍的武侠片是同类型华语电影的承前启后者,受启发者如徐克、李安等,也有受他提携的武侠明星,如郑佩佩、石隽、白鹰、上官灵凤、徐枫,还有众多受他指导或启发的电影人,如许鞍华、蔡明亮、贾樟柯、吴明才、张艾嘉等。

那时,胡金铨导演和我虽然在不同公司,见面的机会倒是很多。一来胡金铨导演和李翰祥导演以及宋存寿导演在香港是拜把子兄弟,互动频繁;二来称胡金铨导演为“师傅”的郑佩佩、岳华(本名梁乐华)、陈鸿烈都是我在“邵氏南国演员训练班”的同期好友,重情谊辈分的当年,师徒关系非同小可;三来当年胡导演在台湾力捧的爱徒徐枫,家在台北时和我住在同一小区并且是近邻,胡导演常带着徐枫找我出去聊天吃饭。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导演胡金铨、演员张冲、编剧姚凤磐和我,在台北木栅溪边合买了一块农地,差一点当了同院的近邻。面积有多大,如今已记不得了,计划是各盖各的独栋房子,但院子可以合用。胡导演需要在家中有影片剪辑室,我需要在家中有练舞间……那时想得很美,院子里要种什么花、该栽什么树,还想建游泳池什么的,都热烈讨论了一番,前前后后拖了一阵子。到1970年有了图纸,但工程还没启动,轰动一时的婚变使我将一切抛在身后,一无所有地不辞而别,远去美国。之后,我和胡导演就这样一直保持着亦师亦友的来往,他一开始就叫我小名小青,直到他不幸离世。

我写了《寄往天上的信——收件人胡金铨老师》缅怀这位可敬可爱的师长。信中的末段我写了我们最后一次的见面:

1993年,我们到台湾参加金马奖三十周年庆典活动后,都去了香港,又不约而同住在香港大学柏立基学院。那时我们已有很多年没见面了。您已离婚搬到了洛杉矶定居,我仍然东奔西跑的,但基本上家在瑞典,待在欧洲的时间多。所以这是个难能可贵的机会,可以在千里迢迢的东方重逢。

李大王(李翰祥)约了您和我到金钟的一个酒店大厅相聚,我们住在一处也就结伴赴约。他当时希望我客串演出他要开拍的新片中的一个角色,在北京时已跟我谈过。好像你们哥俩也多年没见了,要谈的可商议的事都多着呢。

我们都很珍惜能再相聚的时光,但怎么就会扯到歌剧《图兰朵》上去了呢?唉,真是的!那天我真不该惹您不高兴,如果那天我懂事些,多体谅您些,不必争一时之“气”就好了!也许该怪我?还是该怪我们都多喝了几杯?您意气风发地高谈阔论当年卡拉扬找您执导《图兰朵》的事,其实让您高兴“过瘾”就好,我应当像从前一样当个小学生,当个忠实的听众,听您滔滔不绝,那不就没事了?那时期您难得兴致高,我为什么偏偏要给您泼冷水扫您兴呢?

说起《图兰朵》,我在八十年代后期和九十年代初期,先在纽约大都会歌剧院任编舞,后来又在瑞典和波兰担任此剧的导演和编舞工作,对故事、音乐、结构都有自己的见解。所以在谈到自己熟悉的内容时,不免和您有些地方“意见相左”,对您的说法提出许多异议。大概您还是把我当成当年(1963年)《玉堂春》中的小姑娘了,不允许我“目无尊长”;还是因为您那几年心情郁闷,处在低潮深谷中,事事都不如意,故而特别敏感发作而成?一切的一切现在都无法知晓,一切的一切也都成过去了……

还记得那天,面对两位我年少时的“大王”(认识您俩时我才十七岁),我不得不落荒而逃,我开玩笑似的对翰祥说“您大材小用”婉谢了他的片约。和您也不了了之地留下了“尾巴”。那么难能可贵的一顿饭局,结果被我搞得一团糟,没有和你们一起享用就扬长而去,现在想来是我千不该万不该的,我哪里知道那是我们最后的一次见面。唉!唉!唉!

1970年,重情有义的李行导演发起联合义务导演《喜怒哀乐》,由蓝天公司发行,当年台湾四大导演各导一章:白景瑞《喜》、胡金铨《怒》、李行《哀》、李翰祥《乐》。四大导演,都使出“洪荒之力”,然而该片阳春白雪,票房收入不如预期。

可是在艺术上我个人认为,胡金铨导演的武侠短片的巅峰之作是《喜怒哀乐》中的《怒》。而李翰祥导演的《乐》,是我电影演员生涯中的至爱,虽是小品型作品,但我认为这是李导演最具个人风格的艺术杰作。知名影评人焦雄屏认为:“这段小品是李翰祥所有作品中最理想化、抒情味道最浓,也最不犬儒的电影。”我曾在《江青的往时往事往思》一书中写道:

浅显的故事中,显现着人,同时又是中国人的精神。是一部富哲理却又充满了人情,趣味盎然令人玩味的佳作。……给予我的提示是:一部作品在艺术上的成就与财力无关,在不能借助于物质条件的功能时,唯一可利用和发挥的莫非是自身的潜在力。……1978年,我基本上借用了原电影故事,在纽约创作了舞剧《乐》。……舞台上不断再现的四季的变迁和延续,象征着轮回,也同时暗示着持久不渝的友谊。舞剧《乐》在上演时,比电影晚了八年,自己不好再扮村姑,而扮了新寡一角(电影中李丽华饰演)。无论如何也算是一个离怀,聊作对自己从影期间偏爱作品的纪念。

李行导演亲自前后操办了其余三位导演的葬礼。2021年夏天,他与其他三位天上相聚。台湾著名电影学者、影评人、监制焦雄屏女士在微信上发文说:“他们那种又相惜又良性竞争的关系,是美丽的历史。我有幸认识他们,对我而言,他们联结着壮丽也沧桑的上一代,他们的作品也承袭着中国最值得流传的文化传统。谨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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