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装深刻》就读常识

作者: 刘金祥

许多年轻读者了解梁晓声,是从他的长篇小说《人世间》改编的同名电视剧开始的,作为新时代现实主义文学的优秀作品,《人世间》2019年以最高票荣膺第十届茅盾文学奖。作品通过对当下城市普通市民生存状态和生活状貌的深度关注和倾情书写,实现了对平民人生理想和价值追求的追寻和致敬,展现了梁晓声浓郁而深挚的平民情怀。近期,梁晓声出版了文化随笔集《不装深刻》,在这部关于人性观察和社会思考的笔记中,梁晓声通过对社会生活的独特审思和对中外文学经典的新异解读,再次有力印证了他浓厚而真挚的平民情怀,再度集中表达了他对“文学即人学”这一重要文学观的深刻理解。

“不装深刻”这个表述通常意味着某人或某个群体放弃高高在上的自负或颐指气使的倨傲,平等地与他人对话交流。不装深刻是一种追求真实的科学立场和祈望真诚的人文态度,它强调在表达文学理念和美学观点时,不应追求哗众取宠或语出惊人,而应公允平实、客观冷静地分享审美见解和创作感受。这种立场和态度体现了对文学本质的深切理解和充分尊重,尽量避免言过其实或夸大其词,尽可能使得文学表达更加贴近实际、更加符合真相,以便作家和读者之间建立起更加畅通、更加灵活的沟通和互动。不装深刻不仅适用于文学创作,也适用于日常生活中的人际交往和思想交流。在梁晓声看来,作家内心越虚伪越矫情,“深刻”的外衣就越浅薄越轻浮。“深刻”绝非其文学创作的标准和目的,而是其某种叙事策略或表达方法。作家与读者之所以需要沟通和表达,未必是需要作家提供某种或某些深刻的道理,也未必是需要作品臻于某种熏陶感染的教化境遇。作家与读者之间沟通与表达的本质,在于作品传递出源于作家内心深处的真情实感,进而凭借这种真情实感使作家与读者达成共情,实现共鸣。审视和解读梁晓声的文学创作历程,不难发现,其作品于无声处显魅力、见力量的根本原因在于,他把真实作为文学创作的最终归宿,也就是说梁晓声以自己人生经历之“真”,平视和赞誉社会底层的“小人物”;以文学创作的深度共情之“真”,观照和书写普通大众的无奈选择与辛劳生活。阅读梁晓声的诸多文学作品,人们强烈感受到“真”是一种沉积于作家内心深处的精神力量,它根植于现实生活的累积和嬗变,是作家与外部环境及各类人群接触之后产生的必然结果。正是从这个意义上,《不装深刻》一书告诉我们,人,终究是要回归真实质朴的情感,文学创作如此,生活本身也是如此。庄子说:“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当作家真诚的心绪遇到读者拙朴的灵魂,一切感动与打动的发生都显得那么顺理成章,换言之,透过作家真诚的情感和心灵,读者往往能清晰地触摸到人性的温度。

就知名度和影响力而言,梁晓声是有资格“深刻”的。但是,梁晓声给读者的印象却总是宅心仁厚、朴实温情,如同一位关心大众生活和关爱年轻人成长的敦厚长者。在这部随笔集里,他意欲破除人们对“深刻”的执念和曲解,当然,这也是他多年生活、阅读、创作的经验总结和反思成果。梁晓声自幼酷爱读书,从各种“小人书”到各类中外文学名著,他始终如饥似渴地阅读着,并从中获取文学创作的丰富营养,当其作品陆续发表出版时,很多读者对梁晓声的评价是“思想挺深刻”。但在从事写作四十多年后,梁晓声反而对“深刻”有了新的认知:“我们读小说,看戏剧或电影,最习惯的评语是‘深刻’——当我们这么说时,实则意味着,在潜意识中我们试图表明自己也够‘深刻’,而我们不过是将‘深刻’之思想与‘深刻’之印象有意无意地混为一谈了。多数情况下,我们所获得的是‘深刻’的印象而不是‘深刻’的思想。”“装深刻,很累。有不少人不嫌累,仍在装。”他依循自己的阅读经验明确主张,西方类似《等待戈多》的作品已经将“深刻”表达得非常透彻精确,并据此反复强调:“人类社会需要文学艺术通过‘深刻’之印象,将深刻之思想最大程度地深深‘刻’在人类的意识中。”梁晓声对《阿Q正传》《羊脂球》《包法利夫人》等中外经典名作进行了解析和阐释,认为这些作品之所以优秀,并不是由于它们在人类历史上首先提出了某种深刻思想,而是因为作家塑造的阿Q、羊脂球和爱玛等人物形象是真实可信而令人印象深刻的,这些人物有着独属于自身的闪光之处。在书中,梁晓声有意识地规避了学院派的阅读模式,而是以一种极具代入感的行文和语调,向读者传达了每部小说的艺术亮点和美学魅力,特别是他运用不同经典作品比照阅读的方式,给读者提供了一种贯穿整个文本、凝练鲜明主题的阅读示范。“每当我在创作过程中想要证明自己是有‘深刻’思想的,我塑造人物的初心便会受到不同程度的干扰。”有鉴于此,梁晓声鲜明地提出“抛弃故作‘深刻’的伪装,其实是自我解放思想,回归真实的本我”,这表明一个优秀作家在成长过程中,如果未曾经历过以“深刻”祛魅进行自我否定,那几乎可以说这位作家就未曾成熟过。

梁晓声被称为当代中国文坛的“平民代言人”,相较于大时代大题材的文学书写,他更关注变革时代中小人物的生活与命运,以铺陈和叙写平凡人、普通人的故事,在创作实践中重新确立了“文学即人学”的创作理念,且将平民立场和人文情怀贯穿写作始终。他的文学作品深深触及社会现实,正面直击人的灵魂深处,聚焦照亮人性的善恶。而在文学创作之外,梁晓声悉心扶养感恩父母,用心照顾帮衬兄妹,不仅把人性写进了文学作品里,也写进了自己的个人生活中。他坚定地相信:文学有一种功能是“化人”,即“提升人性、提高人的综合素质”。在《不装深刻》一书中,第一章《人啊》和第二章《从看动物到看人》两个章节八篇人文札记,不囿成宪、宏论迭出、剀切中肯、卓见发人,大都从人性角度剖析社会痼疾陋习衍生滋长的终极根源,通过述说历史故事、叩问古人灵魂、解析现实悖论、寻找人性出口,最大限度地抵达澄澈的心灵深处和阔远的精神界域,实现对珍存人类圣洁灵魂的人文世界的回归与守望。第三章《我不愿再装深刻了》四篇文化随笔,顺应时代发展的总体趋势,梳理现实主义在中外的演化与流变,剖析“深刻”在文学中的表现与功效,特别是对中华文化的本质、特征、规律和效能进行了颇具创意的阐释和疏解,以鲜明的主题、深澈的视野、开阔的思路、新异的观点,赋予了《不装深刻》以厚重坚实的思想风貌和俊逸畅达的表述风格。作者正是以这种创作旨趣,从纷杂的社会现实中开掘理性成分,把最能表征时代标志和走势的文学现象加以点化和升华,厘清它们的传承与赓续,引导读者的思想观念与批判现实主义重逢,向“善良、同情、正直”等文化价值理念靠拢,正如作者在《文化的好与坏》一文中所写:“大多数人,只要愿意,不但是文化受众,还完全可以是好文化之提供者、传播者。”

梁晓声是一位学识广博、修养深湛的当代文坛大家,他以“不装深刻”的理念为统摄,系统分析了十八、十九世纪前后法国、俄国、美国、英国、德国的经典作品,特别是这些国家律动现实主义精神的精品力作,深入探讨了中国新文化运动以来的文学成就,以现代思维重新审视中西方文学经典,梳理和概括了以“一个男人为什么值得同情?”为主题的法国文学发展脉络,回顾和盘点了以“人性的罪与罚”为要旨的俄罗斯文学演化过程,总结和提炼了以“女性精神的闪耀”为核心的美国文学嬗变历程,重温和归纳了以“爱的几种表达”为要义的英国文学变迁图景,回溯以“思想大清醒者”为基脉的德国文学进化理路,回眸和揭示了以“被忽视的繁荣”为轴心的中国文学赓续逻辑。他晓畅直白地分享重新阅读中西方经典文学的感想和体悟,为青年读者奉献了一堂绝妙精彩的中外经典文学通识课,为文学青年提供了一份充满哲思、富有人文情怀的阅读指南。人们按图索骥,欣赏中外文学经典,可以看到人性的多维面向,打开生活的多重维度,正如书中所写:“读书的目的,不在于取得多大成就,而在于,当你被生活打回原形,陷入泥潭时,给你一种内在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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