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克文的钱币收藏
作者: 杨津涛民国初年,一间普通旅社中,没有酒席宴会,没有张灯结彩,一对青年男女在家长见证下互相一拜,就简简单单地完成了婚礼。旁人很难想象,这对新人都有着不凡家世——新郎袁家嘏乃“二皇子”袁克文的长子,新娘方庆根是“联圣”方地山的四女。最奇的还不是他们的婚礼,而是早先的订婚仪式。男方没有下聘礼,女方也没有送陪嫁,袁克文与方地山作为双方家长,仅仅是交换了一枚古泉大珍。为纪念这段佳话,方地山专门写了一副对联:“两小无猜,一个古泉先下定;万方多难,三杯淡酒便成婚。”方地山素有才名,曾在天津武备学堂教书,被时任直隶总督的袁世凯赏识,请到家中给几个儿子上课。袁克文与方地山性情尤其相投,并在后者影响下留心古钱币,成为民国时期有名的收藏家。
通常来说,一个人想在收藏方面有所建树,财力与眼力缺一不可。袁克文背靠袁世凯,大多数时候自然不缺钱。在四子袁家楫眼中,袁克文对于古玩收藏,“只要是他所爱,不论价钱多少,都要收买,真是挥金如土”。眼力差一点也没关系,毕竟身边有方地山、李盛铎、傅增湘等不少懂行的师友。他在古籍方面下的功夫最多,据学者李红英统计,1915—1919年,袁克文即入手孤本、善本一千多种。藏书界向有“一页宋版,一两黄金”之说,而袁克文曾有超过一百册的宋版书。
在古籍之后,袁克文才对钱币产生兴趣。藏书家潘宗周在《宝礼堂宋本书录自序》中说,袁克文“蓄书美且富”后,“情意既迁,渐萌厌倦,亦日斥其所藏以易其新嗜之物”。这话说得半真半假,袁克文变卖古籍是确有其事,可主要原因是袁世凯死后,其生活拮据,为维持生计不得不割爱卖书,接着把兴趣转向相对省钱的钱币、邮票等“新嗜之物”上。
袁克文有过一枚银质的元朝“承华普庆”钱,爱不释手,每天带在身上把玩。有天换衣服时忘记取出来,钱被洗衣服的仆人偷走。袁克文追悔莫及,悬赏二百块银元寻找,结果一无所获。过了几年,又有贩子出售这枚“承华普庆”钱,袁克文也不问出处来源,直接掏钱买下,视为幸事。袁克文还喜欢拿手中珍泉和朋友们换东西,他曾拿元末徐寿辉铸的“天启通宝”换方地山的“金铜銙牌”,用元朝银质“皇庆通宝”易宣古愚的“汉鎏金九狮纽梁玉玺”,以蒙古银质“大朝通宝”钱和张丹斧换“宋拓明拓合璧汉景君铭”。
在钱币收藏方面,袁克文可称得上“成也地山,败也地山”。方地山对钱币有研究不假,但有一个致命缺点,那就是“真伪兼收”,不在意收藏里存在伪品,甚至自称“伪钱大家”。1917年,方地山在上海与郑家相、张叔驯等收藏家品茗论泉。方地山日常为便于把玩,随身带着十几串钱币,每串都有大小数十枚。这时他拿出来给大家一看,郑家相发现“串中虽多伪品,而珍希亦不鲜”,其中“绍定元宝”大钱和“贞祐通宝”折二钱更被视为“海内孤品”。
这些伪品是怎么来的呢?传说曾有贩子要卖一枚钱币给方地山,且声明那是不值钱的伪品,谁知方地山竟毫不犹豫掏出一百块银元买下。对此类做法,方地山与袁克文恰有共识:“千里市骏骨而骏至,不挥千金,厩中焉得有千里马哉?”原来他们是从“千金买骨”的故事里获得了灵感,相信只有花大价钱买假钱,那些手里有“大珍”的人才会找上门来求售。
袁克文有样学样,对藏品也是“不拘小节”,曾花五十块银元购得一枚永光钱,据其说“制作美妙,斑锈古丽”,又说“铜色金黄,似汉半两,绝非昔见之白色永光、景和可比”,誉之为“尤物”。袁克文后来在其专栏《泉摭》中特意介绍这枚永光钱的铸造史,并配泉拓。永光钱与景和钱都为南朝刘宋前废帝刘子业所铸,两者铸造时间加起来还不足一年,故极其罕见。安徽学者柯昌建率先发现袁克文走眼,他撰文解释,中国在明朝嘉靖年间以前,包括南北朝在内,铸币原料都是青铜,而非黄铜,这意味着永光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呈袁克文所见的“金黄”色。另外,从泉拓看,“永光”二字亦与现在公认的真品永光钱不同。前文提及袁克文最为珍视的几枚古钱,除徐寿辉的“天启通宝”外,“承华普庆”银钱、“大朝通宝”银钱、“皇庆通宝”银钱不合形制、不见记载,大概率为后世臆造的伪品。
民国时,钱币收藏家们喜欢拿自己的珍稀藏品命名书斋或别号。罗振玉得到一枚“太夏真兴”(一说“大夏真兴”)钱后,判定为十六国时期夏国赫连勃勃所铸,称居所为“赫连泉舍”;张叔驯因有一枚“大齐通宝”,称书斋为“齐斋”;王荫嘉得到“天德通宝背殷”铁钱后,自号“殷泉”。袁克文曾获一枚所谓“商代玉龟币”,名书斋为“龟庵”,并将之作为别号,计划以后把吟咏古钱的诗集起名《龟庵杂诗》。他也许至死都不知道或不相信,商朝根本不存在什么“玉龟币”。
袁克文对任何古物的热情都不持久,如其友人所说:“寒云生平嗜古,所得佳品至夥,但亦偶供消遣,兴尽则视若浮云。或以质钱,或以易物,虽贬价受亏,亦所弗计。”他手上不少视为珍宝的古钱,都是被以较低的价格卖掉,或直接赠予好友了。
过手的古物多了,往往会有一些研究心得,且乐意与同道分享。1926年,钱币收藏家张叔驯和程文龙在上海创办“古泉学社”,这是中国第一个以研究钱币为宗旨的组织所办《古泉杂志》是中国最早的专业钱币杂志。袁克文与老师方地山、宣古愚都是古泉学社的评议员。
袁克文很重视钱币对于考证史事的作用,曾说研究钱币“不徒考一代之制作,若文物典献,盛衰兴亡,亦从而窥之矣”,他计划以自己和朋友的钱币收藏为基础,写一部书来“补旧谱之所阙,征史之未备”。从1921年到1923年,他在上海《晶报》以《泉简》为专栏名,连续介绍自己与方地山、宣古愚所藏的珍稀古钱。同时,袁克文又在《半月》杂志写《古逸币志》。王贵忱《中国历代货币书籍》一文对这两部作品做过评介,他说《泉简》“内收希见币一百五枚,间有可议品”,又说《古逸币志》“收中外币六枚(其实不止六枚,此处或有笔误),有可议者”。王贵忱说他“未见”袁克文的《泉摭》,如果他看过就会发现该书同样录有伪品。
当然,浸淫古钱多年,袁克文不可能没有一点鉴别真伪的能力。在《泉摭》中,他向读者展示了方地山所藏的一枚“天策府宝背楚”大钱,按语说其“隶文甚瘦,背有楚字,绝怪,疑伪”。五代十国时期的马楚确曾在马殷统治时期铸铜、铁两种材质的天策府宝,但出土钱币中从未见有背“楚”者,更何况其字体纤细,与马楚粗放的钱文风格迥异。
袁克文在钱币学方面成就不高,这主要是受眼力、学识所限,并非他不用心。古时没有相机,收藏者为给自己过手的珍稀钱币留个“影像”,就会像拓碑那样去拓泉。袁克文不仅喜欢藏泉,还善于拓泉。方地山回忆,1919年,袁克文在北京花三个月时间,把收藏的数百枚钱币全部拓了一遍。1929年在天津,袁克文又帮方地山精拓藏泉,“手口俱墨,不以为劳”。
在钱币收藏圈,玩古钱的人一般不碰机制币,喜欢现代金银币的人通常也不藏古币。这是因为古钱与现代币的铸造特点、历史内涵等完全不同,绝大多数人很难做到同时精通,更没有财力“兼容并蓄”。袁克文恰恰是兴趣广泛,于古钱之外,还对现代币情有独钟。要知道,欧洲金银币至今在中国仍是很小众的收藏品类。
袁克文现存的两本日记(《丁卯日记》《丙寅日记》)中也有不少关于钱币尤其是欧洲金银币的内容。比如1926年二月二十五日日记:“佐卿寄来金货二品:一葡萄牙四爱司古度金货,面范密给耳一世像,周题其名及国名,并纪元一千八百三十一年,背绘冕及国徽。一汉诺威十它拉金货,面范乔治四世像,周题其名及国名,背周纪属地名,中纪货名并纪元一千八百三十年。”袁克文说的密给耳一世,即葡萄牙国王米格尔一世,1828—1834年在位,其所铸金币面值为四埃斯库多(Escudos);乔治四世是英国汉诺威王朝国王,1820—1830年在位,那时英国金币称为索维林(Sovereign),面值一磅。可惜的是,我们不知道持续帮袁克文搜罗欧洲钱币的“佐卿”究竟为何人。
郑逸梅的长文《“皇二子”袁寒云的一生》里罗列了袁克文的很多藏品,中国古钱币有“王莽布泉、铅泉、银泉、金错刀,宣和元宝银小平泉”,乃至“太平天国纪元银锭”等,同样真真假假;现代金银币来源众多,英国、法国、意大利、韩国、日本、保加利亚等无所不有,多数都属常见品种。
郑逸梅说袁克文也收藏纸币,且曾登报征求:“中国古旧已废之纸币,宋代曰交子,曰会子。金代曰宝钞,曰宝会。元明清均曰宝钞,清又曰户部官票。如有以此数类见让者,毋任欢迎。”他不知道的是,两宋交子、会子早已全部湮灭,金之后的纸钞亦极为鲜见,在社会上征求并不现实。
总的来说,袁克文在钱币上的投入不算大,也没有经手过民国时期有名的“大泉五千”“大齐通宝”“大蜀通宝”等“大珍”,但的确下了不少功夫。1937年,袁克文去世六年后,古泉学社的后继组织——中国古泉学会在其会刊《古泉学》第四期上,整理发表袁克文与方地山、张丹斧谈泉的短札十七通,命名为《寒云泉简》。在这些短札前,编者写了一段按语,说袁克文“搜罗古泉时日甚短,未暇精研,特其情之豪与之逸,深可喜耳”,此一评说客观公允,堪为袁克文钱币收藏的盖棺之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