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尔德的手相

作者: 欧阳耀地

相手是试图通过对手掌的研究以解锁个人性格和命运的一种实践活动,古已有之,流传甚广。在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博学多才的英国人爱德华·赫伦·艾伦出版了多本关于相手术的图书,他使用专业词汇展示了一整套解读手相的方法,给古老的相手主题披上了当代科学的外衣,同时还身体力行,经常举办演讲,现场演示,以一己之力,在大西洋两岸尤其是上流社会,掀起了一股看手相的热潮。当时的男男女女都渴望从自己纵横交错的手纹中,一窥未来之秘密。

奥斯卡·王尔德是爱德华的好友,自然近水楼台先得月,全家人的手都幸得大师仔细看过一遍。爱德华是这样描述王尔德的手相的:“奥斯卡·王尔德的手也很奇怪。他的手又大又软。大,表明对细节的热爱,以及分析能力的灵敏。横跨手指根部下面的第一条线智慧线,非常显著,显示出非凡的脑力和深厚的学识。在英格兰,几乎找不到另外一个像奥斯卡·王尔德这样知识渊博的学者了。小指头下面的细线,是他杰出的表达能力的证明。”

爱德华替很多名人看过手相,他有一本精美的相册,里面贴满了名人的手相绘图。经王尔德同意,他的手相图解被发表在《每日画报》上(原件现藏于哈佛大学霍顿图书馆)。

当时的王尔德写诗、写童话、写剧本、写小说,有段时期伦敦的舞台上竟同时上演他的三部作品。王尔德可谓名利双收,春风得意。作为唯美主义代表人物,他向来信奉享乐,衣着鲜华,个性张扬,惯于生活在社会舆论的中心。

对于相手术的流行,王尔德只觉好奇、有趣、迷人。1887年,他发表中篇小说《亚瑟·萨维尔勋爵的罪行》,故事梗概为:在温德米尔夫人举办的社交聚会中,主人公亚瑟·萨维尔勋爵认识了夫人的情人——手相师波特奇斯,得知自己的命运是成为一个杀人犯。亚瑟有个可爱的恋人西比尔,两人即将结婚。为了自己和未婚妻将来的幸福,恐慌的他决定先谋杀某个人,这事确定后,才能成婚。他先是挑他患有胃灼热的年迈婶婶为下手对象,给她送去混杂有毒胶囊的药品。他在威尼斯接到婶婶死讯时,马上赶回伦敦,但在处理婶婶留给他的遗产时,才发现那颗毒胶囊未被使用,婶婶其实是自然死亡。没办法,他只好寻找新的受害人,这一次,是一位远房亲戚。他找到一位德国人,获得一枚炸弹,将它设置在旅行钟里,送给亲戚。最后炸弹虽然爆炸了,但杀伤力太小,以至于这口钟被亲戚的儿子当成新式玩具来玩耍。绝望之下,亚瑟勋爵觉得自己永远也结不成婚了,夜深了,还在泰晤士河边失意徘徊。不想竟在此时此地,他遇到了波特奇斯,也就是那个断言他会成为杀人犯的手相师。亚瑟意识到,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也将是最好的结果,他把波特奇斯推过矮墙,推进河里,淹死了他。警方调查结束,得出死者系自杀的结论,于是亚瑟勋爵便高高兴兴地结婚了。几年后,亚瑟和西比尔生活美满,有儿有女。温德米尔夫人到他家做客,聊天说她现在不玩相手术了,现在她认为传心术更加有趣,但亚瑟对相手术深信不疑,认为他眼下的幸福生活,全靠相手术所赐。温德米尔夫人不以为然地告诉他,波特奇斯其实是个江湖骗子,他替人看手相说的那些话,全是胡扯。

《亚瑟·萨维尔勋爵的罪行》是一篇恶搞相手术的半喜剧小说,亚瑟勋爵选择相信命运是无可逃避的,如果他注定是杀人犯,那他最好快点把人杀了,以便继续过他想要的生活。讽刺的是,成全他的人,正是预言他将成为杀人犯的手相师。小说结尾,温德米尔夫人披露手相师是江湖骗子,强烈地暗示了亚瑟勋爵的罪行是建立在谎言之上。

尽管写的是谋杀,但小说充满机智、轻松、幽默,当然也不乏余味,作者玩世不恭、自由随意、任性调皮的心态,隐约可感。

王尔德不止一次让人为他看手相。如果说爱德华对他的手相报告侧重于个性分析,那么1893年,路易斯·哈蒙伯爵看完王尔德手相所说的“你的左手预示了辉煌的成功,而右手显示了迫近的毁灭”,则更接近于预言了。

可惜王尔德没把这话放在心上。两年后,昆斯伯理侯爵因王尔德与他的漂亮儿子阿尔佛雷德·道格拉斯厮混,气愤不已,前往王尔德的俱乐部,留下一张题写着“王尔德,鸡奸者(当时还没有“同性恋”这个词)”的名片。王尔德在道格拉斯的鼓动下,不顾朋友们的劝说,起诉侯爵造谣诽谤,败坏其名誉,侯爵随即遭到逮捕。根据当时的法律,诽谤罪最高可判两年监牢,唯一的脱身之法,就是自证所说属实,而且如果把自己的指责公开,还会获得某些“公共利益”。在这样的情形下,侯爵指示律师雇用私人侦探,搜寻王尔德同性恋的证据。

王尔德的朋友们建议他逃跑,但身处顺境的他感觉不到危险,还说:“正是这样的时刻,才能看清谁是真正的朋友。”随着审判的深入,王尔德的私生活开始被媒体曝光,他和阿尔佛雷德·泰勒、罗比·罗斯、道格拉斯等男性的关系逐渐浮出水面。最后在大量的证据面前,他被迫接受律师的建议,撤销指控。侯爵无罪释放,他用于取证的大笔费用由王尔德承担,直接导致了作家的破产。

然而这只是王尔德厄运的开始。刚离开法庭,一纸逮捕令就来了,他被控犯严重猥亵罪。罗比·罗斯到宾馆找到王尔德,力劝他马上离开前往法国,而王尔德的妈妈则建议他留下来捍卫自己的名声。但此时王尔德什么也不想做,只是喃喃地说:“火车已经离开。太迟了。”

败诉才三天,王尔德便遭到逮捕,二十三天后,他又站在了法庭上,不过这次是受审对象。形势高度紧张,急转直下,这里不作细述,总之,剧情发展得比他的任何一部剧作都快。最后,王尔德因行为有伤风化,为社会所不容,犯下“严重猥亵罪”,被判两年苦役。这是他所犯罪行所容许的最重处罚,法庭内,一片欢呼,公众大喊“丢脸”“可耻”。

辗转几个监狱后,王尔德来到雷丁监狱,在这里,他创作了《雷丁监狱之歌》,还以反省的心态给道格拉斯写了一封五万字的长信,信中他说:“我想遍尝世上所有花园里的所有果实……因此,的的确确,我出走了,因此,我体验了。我犯下的唯一错误,是把自己局限在阳光闪耀的花园这边,只品尝这边树木上的果实,而回避了阴暗忧郁的花园那边。”他的心境变得深沉,有了悲凉。

1897年5月19日,王尔德出狱,当晚他便坐船前往法国,再也没有回头。人生的最后三年,王尔德是在贫困和流放中度过的。狱中艰苦的劳作、恶劣的环境和糟糕的饮食,使他的健康状况恶化。尽管道格拉斯是害他倒霉的根源,但他们又混在了一起,不过只相处了几个月,最后双方因家人威胁断供生活来源而分开。

王尔德住在巴黎肮脏不堪的小旅馆里,校正、重版了《理想丈夫》和《不可儿戏》,显示出对戏剧的强大掌控力,但拒绝再写任何东西,他告诉出版商:“我能写,但我已经失去写作的乐趣。”

他独自在巴黎的大街小巷闲荡,用口袋里最后一点钱买醉,不小心碰到过去好日子时认识的熟人,他窘迫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到最后,他连门也不想出了,终于在1900年11月30日告别了人间。

当命运揭开最后的面纱,不知王尔德有没有回想起当年让人看手相的情景,未来多么令人好奇。出身精英家庭,接受精英教育,成为社会精英,他的道路,似乎只有一条,直而又直,怎么走着走着,走到了这里?

命运不是既定的,是相当无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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