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楼题记百则

作者: 锺叔河

多年来,锺叔河先生写过不少他统称为题记的文字,或记事或抒怀,或题书或赠人,文体则或白话或文言,或诗词或联语,也有采取打油、嵌名等游戏形式的,皆即兴随心之作,却不无意趣或感慨。久而久之,无心插柳柳成荫,竟然可以成就一本书了。

承《书屋》美意,特挑出一百则发表,以飨读者。此类文字锺先生素不存稿,故散逸者多。新世纪来,始渐有反馈,所辑者主要为近作,但仍按写作时序编排。回首一看,跨度迄今已七十七年矣。

花城出版社有意出版,书名就叫作《念楼题记》,也借此机会做个预告。

(辑者:王平)

[一] 《蛛窗述闻》弁言(1946.7)

予喜闻奇怪之事,而乐其荒诞不经。夏扇冬炉,父老聚谈所闻所见可喜可愕之事,予辄挤坐其旁,欣欣然不肯或去。时日既久,颇多积累,惧失记忆,乃于课假中择其雅驯者述之。方丈小室,足不出户,惟尘窗老蛛,蠕蠕网际,一似为予伴侣者。既成此卷,乃弁数言,且命以名。

民国丙戌夏六月下浣之七日。

[二] 油印本《水浒叶子》题记(1976.7)

在评论《水浒》的宣传中,往往感到人物画的资料缺乏,对当时的服装、器物等不熟悉。上海人民出版社重印的《水浒全传》中,印出了明朝画家陈洪绶(老莲)的《水浒叶子》——四十幅人物画,特将其摹刻油印出来,以供参考。《水浒叶子》原作的创作思想和表现手法,和《水浒》这部书是互为表里、大体一致的;在根据毛主席的指示评论《水浒》的同时,对《水浒叶子》也可以而且应该进行必要的评论。

一九七六年七月(于劳改队)。

[三] 清平乐·题红白牡丹图(1976.9)

东风软软,

吹绽姑娘脸。

白白红红颜色浅,

万绿丛中几点。

本来国色天香,

何须打扮梳妆。

小小一帧图画,

深深十丈春光。

○此系旧作,癸巳岁末曾题赠廖世英,因所赠画幅亦为红白牡丹图也。

[四] 读《红楼梦》三首(1976.10)

痛哭花魂与鸟魂,风刀霜剑杀春温。

石兄一把辛酸泪,不为区区儿女情。

*

人间自是有情痴,地老天荒一首诗。

欲报伤心无泪答,眼枯肠断已多时。

*

女娲无术补情天,自刳肝肠忏绮年。

了却身前身后事,秦淮旧梦总成烟。

[五] 题《阅微草堂笔记》(1980.10)

慷慨报仇谁似魅,殷勤念旧孰如狐。

纪翁一杆通灵笔,不画人心画鬼符。

此书盖为余所通读之第一部文言文小说,亦即余所通读之第一部古籍也。忆十二岁时,避倭寇于平江东乡枫源洞,于房东楼上翻得此书一部,已为蠹鱼啮蚀过半。因无他书可观,摸索读之,辄能通解。数月之后,即仿其体作《蛛窗述闻》数十则,残稿犹存箧中耳。今日得此,偶一翻阅,如见故人。四十年来,饱尝忧患,欲求作文如《蛛窗述闻》时恐亦不可得,而余已垂垂老矣。抚今追昔,能不慨然。

叔河四十九岁生日之前夕自题。

[六]  题《钱锺书研究》(1990.4)

钱锺书研究是一个难题。黄裳说钱锺书“是才人同时又是学人”,学人好研究,才人好研究,唯独“是才人同时又是学人”的不好研究。

听说某处发起钱基博纪念会,锺书先生并不赞成,说“不必花不明不白的钱,找不三不四的人,讲不痛不痒的话”。此事我不知其详,但有人征询出版《钱基博全集》的意见,先生复书云“先君遗著有独绝处,然出版尚非其时……弟于此事不敢置可否,蒙不孝之讥而已”,却为我所亲见。又有人曾以蒋碧薇回忆录寄先生,复书云:“蒋廖之争,曲直昭然……仗义主持公道,先生之志则大矣,先生之事则不可。”因而想到以下三点:

一、研究钱锺书,“之志”固不小,“之事”亦可办,却很难办好也。

二、“尚非其时”的事不必做,“不痛不痒的话”要少说。

三、刊物可以研究《围城》,却不能办成“围城”,要能留得住读者,使他们进来了不急于出去。

[七]  《走向世界以后》小引(1990.11)

羁鸟恋旧林,

池鱼思故渊。

——陶潜

我喜读清人外国游记,陆续搜集了两百多种。一九七九年到湖南人民出版社后,开始从中选编《走向世界丛书》,已经印行若干种。现在我已不在出版社工作,编书早已力不从心,但是跛者不忘履,病中偶想读书,有时便把还没有编入丛书出版的这类旧游记翻出来,因为一则线装薄本躺着拿在手中比较省力,二则聊以满足一点旧林故渊之思,这也就是自己确实已经老了的证据吧。

旧书重读,有时仍觉得有些意思,便随手做些札记,仍属“夜读漫记”,不过读和记的都是前人走向世界以后的见闻,便给它安上“走向世界以后”这样一个名目,也别无深意,仍不过是为了满足一点旧林故渊之思而已。

一九九〇年十一月十六日于长沙。

[八] 《同舟共进》(1995.9)

老友寄来一本一九九五年第八期的《同舟共进》,上有沈宝祥《真理标准问题讨论纪事》、严秀《关于〈曾国藩家书〉》诸妙文,美不胜收,最后第四十八面上《抗战胜利五十周年有感》,更是真正的压卷。

作者陈赞煌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在广东战时省会平远县城,参加了当晚全城军民庆祝抗日战争胜利的火炬游行,通宵达旦,城里所有酒楼饭店的酒缸全都沽空了。五十年后重有所感,遂赋诗二首寄意,诗前小序云:

曾记得一九七六年十月粉碎“四人帮”,举国欢腾。外电评论说,本世纪中国人有过两次倾酒缸的狂欢盛举,一次在一九四五年秋,一次在一九七六年秋。那么,距本世纪结束还有五年,五年之内,还能有第三次的欢举吗?

我也很盼望着能有这样的欢举,期待着此压卷能成为开篇。

[九] 致《书屋》(1999.10)

《书屋》越办越有看头了,其证明就是我拿到手已经不能放下,总是一口气看到底。当然这也就难免发现一些小问题。比如这一期评郭沫若《凤凰涅槃》文中引卜辞:“其自西来风,其自东来风。……”便应该是:“其自西来雨,其自东来雨。……”又如第七十七页第一栏倒七行,说葛金烺这个人“曾任刑部主事、湖广司主稿及户部郎中等职,是个四品衔的小京官”。这也不大对。主事虽为正六品,各部院郎中却是正五品,相当于光禄寺少卿、直隶州知州,已经不怎么小。至于四品,乃是道府一级,可以穿蟒着貂,算是高干了。当时的京官,各部尚书为从一品,侍郎为正二品,以上叫堂官,等于现在的部级。给事中、郎中为正五品,员外郎为从五品,主事为正六品,以上叫司官,等于现在的司局级,七品(县处级)才称“小京官”呢。

评汪国真,快人快语,极为中肯。诗有汪国真,文有余秋雨,宇宙间自有此一种诗文,亦少他不得。但居然风靡一时,群奉为圭臬,则读者水平可以想见,可为太息也。

[十] 《学其短》题记之三(2001.6)

“学其短”从文体着眼,这是文人不屑为,学人不肯为的,我却乐于为之。自己没本事写得长,也怕看讲大道理的长文章,这当然是最初的原因;但过眼稍多,便觉得看文亦犹看人,身材长相毕竟不最重要,吸引力还在思想、气质和趣味上。

“学其短”所选的古文,是预备给自己的外孙女儿们读的。如今课孙的对象早都进了大学,而且没有一个学文的,服务已经失去了对象。我自己对于古文今译这类事情其实并无多大兴趣,于是便决定在旧瓶中装一点新酒。——不,酒还应该说是古人的酒,仍然一滴不漏地装在这里;不过写明“念楼”的瓶子里,却由我掺进去了不少的水,用来浇自己胸中的垒块了,即标识为“念楼读”尤其是“念楼曰”的文字是也。这正像陶弘景所说的,“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借题发挥虽然不大敢,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时,或者也会来那么两下吧。

二〇〇一年六月十一日于长沙城北之念楼。

[十一] 题王稼句《苏州旧梦》(2001.12)

少小时居住在“少人而多石”的大山中,梦想过能够“家住吴门”,也尝尝“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的味道。但那个梦完全是诗词意境的扩大延伸,很是虚无缥缈。

真接触苏州,已在改革开放之后,哀乐中年早已过完,无复少小情怀了。觉得寒山寺内、玄妙观前,人气总嫌太热烈,那味道也实在并不怎么清芬,难道苏州从来就是这样的吗?

这本书却总算能圆了我梦境中从江村渔火到现代繁华的“缺环”,真好。

希望王稼句先生把这本书继续写下去。苏州城外的五人墓,埋着五位因“闹事”被砍头的市民;另外还有座坟,葬着又一位“闹事”被杀的顾机匠,碑额云“义无反顾”。这些古迹如果也能写一写,使人们能看到苏州的另一面,就更好了。

[十二] 寄刘文蔚(2004.1)

“写文章没有别的诀窍,只有一字曰简单。”此知堂《风雨谈·本色》篇中语也。文蔚君下问作文之道,无能回答,录以应之。癸未冬。

[十三] 题《黄遵宪百年纪念集》(2004.5)

忍死犹寻民主梦,河清难俟海难填。

先生逝去江山在,叹息光阴一百年。

公度先生病中纪梦诗,犹惓惓以开国会行民主为念,而极致忧戚云:“日去不可追,河清究难俟;倘见德化成,愿缓须臾死。”今先生逝世已百年,德化犹未成,河清更难俟,思之唯有叹息耳。

梁通先生为纪念黄遵宪逝世百年,倩人题咏,钱仲联、饶宗颐、李锐、于光远诸老珠玉在前,不敢献丑,辞不获免,匆匆草此,聊表寸心而已。甲申初夏于念楼。

[十四] 题周实《起死回生》稿本(2004.5)

活色生香秘戏图,纤毫画出不模糊。

随园小说升庵笔,却让周郎出一头。

*

白虎青龙斗几场,坎离交媾合阴阳。

洪荒宇宙初开凿,本是人生第一章。

*

做了夫妻失乐园,九霄赶下到人间。

无花果树青青叶,遮住天机若许年。

*

分明来去赤条条,痛苦欢娱总一遭。

生死关头勘不破,灯前掩卷雨潇潇。

袁枚《控鹤监秘记》写性事多夸诞,杨慎《杂事秘辛》状女体嫌轻薄,均难为现代人认同;周君之作,别开生面矣。白虎青龙是万物相生相克的象征,写得颇有力度。《创世纪》中男女赤身相对,本是自然生态,天真既凿,禁忌才多起来。癸未五月夜雨中读之,预感其出版不会顺利。如今都是吃过了智慧树果子的人,拿掉夏娃身上那一片叶子,岂不会要命吗?

○《起死回生》为周实作长篇小说,台湾北极星出版公司二〇〇四年十二月印行时易名《性比天高》。

[十五] 题《秀州书局简讯》寄范笑我(2004.9)

嘉兴范笑我君以办“秀州书局”得名,我亦慕名者,慕名之由不是购书,而是喜读其印赠的《秀州书局简讯》。

《简讯》只记贩书见闻,不登文章,故比《开卷闲话》更为琐屑。这短处其实便是它的一种长处,如记八十多岁英国文学专家临终时犹低声念叨“莎士比亚”,前往探视的某领导出病室后却诧异地问:“老先生怎么到这时还问‘啥是屄呀’?”这岂不是“当代《世说》”中的绝好材料。《笑我贩书》出书时,千祈留下此一则,当可与敝处“雷锋(峰)塔怎能让它倒掉再来重修”竞爽矣。

[十六] 和汪君戊子辞岁(2009.1)

山呼万岁年迎丑,

狄克推多气更牛。

尚喜有人弹别调,

不扭秧歌只打油。

[十七] 题《念楼学短》(2009.9)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