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为不系舟中人
作者: 卜键那个春天,第一次金川之役总算了结,主要承担后勤保障和接送援军压力的陕西重归安定,陕甘总督尹继善也放下一颗悬着的心。继善出身翰林,做过庶常馆总教习,以前主陕时就爱往关中书院,亲自登台为诸生讲学。此日亦如此,所不同的是他在课后拿出一卷《不系舟图册》,引发观看者的共鸣,于是就有了一场以“不系舟”为题的雅集。
记载缺略,难以完整重现当日之场景,就连准确的时间、连陕西巡抚陈宏谋是否到场也不清楚,但我们可以看到相关诗文流传。主讲者自然是尹继善,与谈人有关中书院山长孙景烈,应也有陕西学政官献瑶,而后来成为状元、内阁首辅的王杰等杰出学生当会随侍在侧,静听各位师长逸兴遄飞的讲论。
一、名臣之苦闷
自古名臣难做,受八面来风,一不小心就可能陷入灭顶之灾。有些吊诡的是,多数帝王在离世前都希望给嗣皇帝留下几个名臣,雍正亦然,所指定辅佐新君的鄂尔泰、张廷玉皆有治国辅政之才;而一朝天子一朝臣,弘历继位初虽也表达过敬重尊崇之意,不太久便以各树朋党为由,着手整治鄂、张二系。比较起来,尹继善属于小字辈,未入顾命大臣名单,亦已历任封疆,他在乾隆朝也经历了被信任、质疑、敲打、训斥,乃至革职调任、升降不定的全过程,最后的结果还算圆满。
尹继善,字元长,满洲镶黄旗人,大学士尹泰第五子,出生于康熙三十四年(1695)。他自幼爱读书,人也生得体面,深受胤禛器重。袁枚描绘其形象:“公白皙,少须麋,丰颐大口,声清扬远闻,著体红瘢如朱砂鲜,目秀而慈,长寸许。”换成今天的话,就是白净英挺,慈眉秀目,鼻直口阔,下巴丰满,声音洪亮。至于他身上的鲜亮红痣,也只能是亲近者所可见,透露出两人的交谊非同寻常。
可不要小瞧“体面”二字。
清廷定鼎北京后,满人迅速分化:有的附龙尾而上,建牙开府,学习儒家经典,礼聘老师教授子嗣,很快变为书香仕宦门第;也有相当一部分(包括一些远支宗室)混得不咋样,封爵递降,不事产业,渐而堕落为市井无赖,坑蒙拐骗无所不为。如何保持清廷的统治地位,保留满族的骑射传统和语言文字,是前数朝皇帝十分关心的话题,而他们将是否体面作为选人用人的一项标准。乾隆后期和珅的快速蹿升,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传闻,实则一开始能够进入皇上法眼,与其形象俊伟、知书达礼相关。这就是体面,包括仪表、学识、谈吐和接人待物,这固然有天生禀赋的因素,更多在于个人修为。尹继善为雍正元年(1723)二甲进士,选庶吉士,散馆后授编修,是满人中不多见的儒者。雍正六年(1728),授内阁侍读学士,协理江南河务,旋署江苏巡抚。雍正八年(1730),署河道总督。雍正十一年(1733),升任云贵、广西总督。大约就在雍正十年(1732)九月进京陛见时,雍正叮嘱他多向李卫、鄂尔泰、田文镜学习。三人皆雍正最信重的大员,尹继善并不完全认可,奏曰:“李卫,臣学其勇,不学其粗。田文镜,臣学其勤,不学其刻。鄂尔泰,宜学处多,然臣亦不学其愎。”
雍正素以严苛著称,而尹继善敢于当面讲些真话,有所坚持,当然是基于一种特殊的知遇和信任。那是尹继善勇于任事、大胆兴革的意气风发的岁月,雍正倚为干城,频繁调他去解决难题。苗疆动荡,尹继善奉旨驰赴昆明,接任云贵、广西总督,不仅平定了变乱,更重要的是规划和设立镇城营汛,形成了一套较为完整切当的军政体系。他善于处置繁难事务,待人温润周到,略无骄矜躁急之色。
乾隆继位之初,各大员皆飞奏恭请节哀,唯独在尹继善的奏折上两次御批:“昨见卿所缴朱批,朕不禁涕泣沾襟。”“敬念我皇考十三年之苦心,未尝一日享有天下之乐。朕之沉痛,又何能自已耶。”情感真挚,如晤家人。当时苗疆变乱,钦差大臣张照因督办无方被撤,朝廷简用湖广总督张广泗为经略,尹继善也非常尽心。后乾隆将云贵拆分,以张广泗兼贵州总督,尹继善管云南,此时尹继善仍不遗余力地支持大军进剿。事成之后,尹继善本应得到奖赏,业已改任刑部尚书的他奏称:苗疆起事时自己任总督,理应承担责任,皇上不予处分已属隆恩,怎敢承接奖誉?弘历有些意外,历数其功绩,盛赞他的逊让之美。
不久后,君臣二人有过一次单独的深入谈话,尹继善说了什么已不得而知,实录里记载了弘历的长篇谕旨,都是些掏心窝子的话,大意是:自古清平之世,君臣皆知戒惧,却难以达到大治。现在虽国家安宁,人民安居乐业,但各方面存在的积弊还多,不敢稍有宴逸荒怠。做皇帝的本应“上法尧舜,远接汤武”,可实际上能达到汉文帝、唐太宗那样的成就也很难,“可见天下事责人甚易,而自处则难;局外旁观甚易,而以身阅历则又难也”。弘历表示将效法古代圣君,不自负,不畏难,时时反躬内省,与诸臣互相激励和提醒,也希望尹继善能效法古代贤臣,成为自己的股肱耳目,像房玄龄、魏徵那样尽忠诤谏,启沃圣聪。一番话饱含着信任期待,尹继善只有表达感动感激的分儿。
在青年天子眼中,尹继善的品德才能是一流的。其时准噶尔部虽经康雍两朝多次打击,仍是西域最大的不安定因素,西南各土司也常闹出些事端。尹继善于乾隆五年三月出任川陕总督,处事审慎周密,对准噶尔借进藏熬茶勾结串联、刺探军情十分警惕,采取一系列限制措施,加强对西南各土司的管控,同时大力整顿军务和认真备战。他的举措有理有节,“近理之事,示以宽仁;非分之欲,即加裁抑”。乾隆阅后朱批:“所见甚正,即如此办理可也。”对尹继善予以充分肯定。
清廷在哈密设安西提督,除满营外,另调甘肃绿营兵驻防。军政长官时为原古北口提督永常,奏报准噶尔贡使吹纳木喀由宁夏返回时接待情形:留牧的马匹骆驼有些已倒毙,均照原数赏给,并允许他们以马匹、葡萄、硵砂等物与客商和驻军交易,现已平静离境。乾隆认为其处理方式失之于宽纵,命他多向尹继善学着点儿。永常为满洲正白旗人,曾任御前侍卫,升迁甚速,抵达哈密不久,即弹劾甘肃提督李绳武滥报屯田数。尹继善受命调查,奏称二人均属边疆有用之才,虽因公事产生争执,但同在一城,不能平心静气地商量,均有不是。至于屯田一案,李绳武不得不因地制宜,并无营私之弊,而永常未能仔细了解实情,遽然参奏,实在有些过当。他说头一年秋天就奏请将李绳武撤回甘州,此事已解决,但请皇上密颁谕旨,加以训诫,使永常今后能知同僚间互相尊重和协作,于边疆的安定大有裨益。得旨:“此公论也。”
乾隆七年秋,尹继善因母亲去世,丁忧离职,按规定满员须守丧满一百天。此年江南水患频发,朝廷先派直隶总督高斌统筹黄淮水利工程,再派大学士陈世倌作为钦差大臣前往,加上两江总督德沛,可谓冠盖云集,但实际上意见纷纭,彼此抵牾。江宁布政使安宁密奏:当今督抚中只有尹继善深孚众望,熟悉河务,今丁忧很快期满,可否令他前来办理?弘历说:“朕早有此意,岂待汝奏?然汝见到此,好!但尹继善尚未到京,是以迟迟耳。”安宁系弘历做皇子时的旧仆,后任御前侍卫、苏州织造等,朱批中透着亲切。
就这样,尹继善又从西北到了江南,先是署任,两年后实授两江总督,兼管南河河务。南河是江南河道的简称,实际上包括黄河、淮河与京杭大运河,河道总督衙门设于淮安。那时水患相连,河督在发生大堤决口后往往被革职惩处,是个风险极大的岗位。此后五年间,继善会同两任河督小心翼翼,虽也被责斥过几次,总算没出大的纰漏。而与推荐他的皇帝亲信安宁,相处间却出现了一些麻烦。
二、西花园的水上书舫
不系舟,出于《庄子·列御寇》:“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意谓杜绝智巧和钻营,身心自由,无所牵挂。而李白诗“宛溪霜夜听猿愁,去国长如不系舟”,白居易诗“去去无程客,行行不系舟”又用以譬喻人生的漂泊无定。这种漂泊感在苏东坡的一生中最为浓烈,其于垂暮之年获得大赦,辗转返回常州,在金山寺看到自己的画像,遂援笔题诗:“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自题金山画像》)道尽宦途流遣之感慨,亦令读者感慨万千。自此以后,不系舟便较多为文人居官者所用,代言那种身在官场的身不由己,以及在政治风浪中的浮沉。
在此番主政陕甘之前,尹继善曾两次担任两江总督。第一次从雍正九年七月署任算起,至十一年改任云贵、广西总督,中间还要刨去进京陛见,实际待了也就一年多一点儿。而那段时间,继善兼署将军、提督、巡抚、河漕、盐政、学政等职,“九印彪列,簿书填委”,一件件处理得妥妥帖帖,还可以抽空去书院与诸生讨论诗文。他把读书看成一生志业,“每公余,一卷一灯,如老诸生,寒暑勿辍”。尹继善素来喜欢与文人交流,也喜欢写诗,“清词丽句,虽专门名家,自愧不如”。他是名臣,但首先是忠臣和能臣,明练清廉,有很强的行政管理能力,关键时刻也很有担当。
两江总督统辖江苏、江西、安徽,属于国家财赋重地,是以皇帝选人极为慎重。尹继善再任两江为乾隆八年春,至十三年冬离开,在职超过五年半,诸事更觉从容。有记载说即使面对极不喜欢的属下,尹继善也是和颜悦色。谁能知道其心中之烦累?两江总督府是一个庞大的建筑群,其沿革演变杳渺难辨,只知明初一度为汉王府,西花园的湖边石舫也不详为何人所建。乾隆十一年春,尹继善对此舫重加修葺,赋诗九首,自撰小序曰:“金陵使院西偏,旧有室三楹,制如半舫。丙寅春杪,余葺而新之,颜其额曰‘不系舟’,盖取《南华》之义,亦以见宦辙东西,飘蓬无定,如舟之放乎中流,听其所止云尔。”
那一年的他五十二岁,已由小尹变为老尹,公务余暇独自至舫屋小憩,或邀三五文友品茗和诗,大得其乐。至于为何将一个固定不动的石舫题名“不系舟”,序言说得很清楚,那就是取《庄子》身心自由之本义,兼以表达那种涉足宦程、不知何所息止的迷茫怯惧。
不系舟石舫装饰一新,那本《不系舟图册》紧接着完稿,推想也有过一场雅集。列名“江右三大家”的袁枚为尹继善门生兼诗友,不详是否在场,却写下这样的诗句:“萧然不系舟,春春自花柳。月落梧影霜,雨洒碧池藕。散髻斜插簪,飘然一诗叟。爱我如爱玉,调护驱蒙垢。能养才不才,竟免口■口……”
是啊,一入不系舟,制府大人便成了长裾飘飘、散发簪花的诗翁,真是一个身心放旷的所在。
两江总督府后来命运多舛:太平军占领金陵后改为洪秀全的天王府,仿照紫禁城格局扩建,分内外城,殿宇皆用黄琉璃瓦;而曾国荃率湘军攻入后放火焚烧,天京一片瓦砾,只留下极少的建筑,不系舟石舫大约也只剩得一个底座;数年后,两江总督府得以复建,应也同时修复了不系舟石舫。再后来清廷崩解,那里成为民国总统府,复经日寇盘踞,国民党政府回归,南京解放,物换星移,不系舟皆为亲历者。
三、入阁与赴陕
乾隆前期的麻烦甚多,大金川久攻不下,两广地面也不安宁,处处需要忠正明练的大臣前往镇抚。弘历深知尹继善的办事能力,朝中缺少枢机重臣,便有意以他接替,擢为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继善提出不宜将傅恒派往大金川,以为前线已有一位首席军机大臣兼内阁大学士讷亲,再派军机大臣兼协办大学士傅恒(更重要的他是孝贤皇后之弟),万一出了问题,会损害朝廷颜面。可惜此议未被采纳。弘历一向自视雄才大略的英主,讷亲督师不力,心中已想杀之立威,只是还不能告知刚入阁的老尹。
大西北用兵,粮食军械的输送是大问题,必须添设粮台兵站,陕西是后勤保障的重要基地。既要大批抽调本省官军驰援前线,也要接待经行的京师官兵,提供吃住和更换车辆马匹。傅恒路经之际,见沿途台站管理较差,物资与人员严重不足,紧急奏报朝廷。乾隆即命尹继善为钦差大臣,“轻骑减从,驰驿前往西安,暂署总督事务”。这种远程征调的作战模式几乎贯穿整个清朝,用时甚久,花费巨大,征调之兵沿途需索也多,有时还会打架滋事,令地方苦不堪言。
尹继善星夜驰赴西安,途中奏报在保定等地见闻,称赞经略军务的大学士傅恒布置周密妥帖,赴前线将士军纪严明,此役必定奏凯,显然是想讨皇上高兴。而弘历很快收回钦差大臣关防,将之改任陕甘总督。本来已是阁部大员,一转眼又成了地方官,尹继善没有流露出一丝不快,具折谢恩,写得极为诚恳(反省检讨为主),对接待路过官兵以及金川前线的物资供应极为用心。地方上有巡抚陈宏谋精心安排,既不误军情大事,又尽量减少对百姓的滋扰,办理得妥妥当当。
这是尹继善与陈宏谋第一次同城任职,当月即合奏出征官兵在驿站斗殴、打伤宁羌州知州等人之事,请旨正法。就在同一天,尹继善还上奏过路满兵在西安鼓楼被砍伤一案。此事后来查明为督标(总督标下各营)士兵马某酒后所为,原因是对连日牵马曝立于道旁强烈不满,喝酒后寻衅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