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君毅《母丧杂记》
作者: 秦燕春一
唐君毅先生的母亲陈卓仙老人1964年2月26日(正月十四)在苏州去世的时候,唐君毅仍在香港,考虑到当时情况,老人特别遗命:唐先生不必远途奔丧。
母子自从1951年罗湖一别,至此,已经十多年不见。唐先生又素来宅心仁厚,极其孝顺,乍然听闻噩耗,悲痛可想。他当时的哀痛欲绝,在家人与朋友的追忆文章中都有相当体现。唐先生自己哀思难忘,则于香港沙田慈航净苑守灵九日之后写下第一篇《母丧杂记》。
这篇记文中反复出现的,首先就是满心满怀的歉然。
他口口声声责备自己,“吾之罪大,不可赎矣”“吾不孝于母,亦负吾妹矣”。十三年前其岳父病逝四川眉山,其时唐君毅羁留香江,贫困交加,因此不得奔丧,这次方才和父亲、母亲一起,也为岳父、岳母在香港庵堂中设立木主。他再次深感:“吾其时正穷困,未有所以尽其为子婿之道……吾负廷光已多矣。”唐先生身后,师母谢廷光一再感叹丈夫一生如何“忠厚”“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负人的话”、处处“悲天悯人,宽恕对方,尊重对方”,看来确实是真的。
唐先生是自己一贯谦退。其实,具体到孝养亲长这件事,他已经做得太好了。远在海外,每月薪水奉到,首先即是分出额度,从香港寄回养母。唐先生的女儿安仁曾言父亲一生极少过问家务,唯此事,必亲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连米面肴食都要一一从香港寄回,犹要担心道途悠阻,是否霉烂,于亲不利。这次母病之后,亦专门寄出药物。然饶是如此周到,此时仍有痛悔,以为或许可以做到更好。例如当时若遣人携药回到广州,再行寄出,或者速度更快,或者更可施效。这便是至人心性,事事都是“没有最好,只有更好”。
唐先生的母亲却不会这样以为。她的反应往往是每接钱物而落泪,以为儿子养家劳苦,两鬓斑斑,犹期讲习以奉母,自感如在吸儿子的脑汁生活一般。
其实唐先生何尝只是孝母呢。彼时身居沪上的熊十力先生,和唐先生并无明确的师承关系,但所需药物与养品,很多时候也是由唐先生安排寄回。唐先生之笃行孝道,便是如此周到、绵密、恳切。
不仅如此,即使母亲去世之后,唐先生仍然坚持继续汇款回家。先生二妹唐至中尝告兄长,母亲已逝,自可不必再寄钱。唐先生则说,只望自己的妹、弟不要生活太苦,仍是继续寄款,以践行其丧亲之后对于亲情的进一步感领:“忆当吾母尚在之日,吾于吾弟妹,固亦常念之,然于诸弟妹之子女,则罕在念中。自吾母之逝,吾念吾母之爱子孙之心,乃顿念及凡吾弟妹之子女,皆吾母之骨血。而吾于吾之弟妹,亦更增骨肉之情。吾乃自念,若我今能以余生多有所裨益于吾之弟妹及其子女,皆所以补我终身之痛,以安吾母在天之灵者。”
彼时唐家妹弟实多处难中,五弟与四妹、六妹两家的男主人,均因历史问题下狱,导致长期失业。故唐先生款子寄到,二妹犹要代为分为数份,再行寄给亟待支援的分处天南海北的几家人。
这更不禁令人想起1931年,唐先生的父亲迪风公突染时疫,英年早逝,幼女方才五龄。时年不足二十三岁即将大学毕业的唐先生,于父亲棺前发誓,必抚养妹弟皆能成就。唐先生毕业后,一度在四川成都同时担任几份教职,彼时交通不便,时常为了及时赶上下一家学校课时,结束上一家授课后,即急急忙忙跑步赶去。而他的妹妹弟弟们,也终于能在“烽火连三月”的抗战期间,都完成了高等教育。对于贫寒的唐家,这实属不易。唐先生的妹妹自己都认为,兄长“对我等之教育与培养,比父亲更细致、更全面,为时亦更长”。
唐先生继续寄款的行为一直坚持到他去世的1978年。
唐先生去世后,唐师母将按月汇款之举继续下去。乃至日后内地唐家后人赴海外留学,旅费与起首一年的所有费用,甚至儿女结婚、购置居室,也是唐师母提供了相当的支持。而这也正是唐师母当初面对唐先生临终不久对于“手足之情,世间少有”的至心恳念之下,“灵前火化,聊当寄书”时所毅然立下的愿力:“毅兄:你放心吧!我有生之日,我必尽我应尽之责。”(谢廷光《忆先夫唐君毅先生》)
已故的一代武侠小说宗师金庸尝在唐先生逝后感叹,中国文化中最优秀的部分都体现在了唐先生的为人和为学。原是因为同在香港,有机会看得透彻,他才有此感。
世间的人伦亲故的确不见得都是善缘,不是冤家不聚头的恶缘很常见。这种故事原型之漫长,我们是从礼乐文明的定鼎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就已经开始的:前者有大舜为亲父继母虐待、异母兄弟相残;后者不仅有“周公恐惧流言日”,一朝执政而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更有《鸱鸮》之诗以言管、蔡之痛。可见古人于此处家及国的艰难,其实满满的心得体会,虽圣贤亦不让。
然不正是唯其如此,德行的自觉与分寸,“制礼作乐”之发动,才变得富有意义?冤冤相报何时了。倘若都是亲亲爱爱你侬我侬,大概也不要如此费事了。“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人一来到世上,首先就是亏欠的状态。人一生行走世上,一直都是亏欠的状态。我们反哺首先不是责任与义务,而是偿还与报恩。此所以唐先生会说,“我吃宇宙的饭我便做点工作来报答宇宙。我有取于宇宙,我也把自己贡献给宇宙”(《致廷光书》,1941年12月5日)。我们的天赋的亏欠,是指向整个世界与一切众生的。
作为孤立“原子”的个人观,是何其近代又何其荒谬的知见呢。包括我们得以出现于世,又何尝是小孩子不懂事哭闹的“为什么生我”。这个轮回路,原是我们自己要来的啊。
如此说,并不是要否认处亲情的依然需要智慧与善巧。冤家路窄之时,如何仍能色笑承欢,这是连孔夫子都要承认“色难”的。
尤其如果是处在难免的青春叛逆期,经历些筋结原也无伤大雅。谁还不曾是个拧巴少年呢?唐先生少时,同样曾为中西哲学的问题跟父亲倔强,“恒无人子状”。传统中国的父亲,实有相当通达的智慧。唐先生的父亲先说,“冤枉路,亦不能不自己经过”,才能真正明白;又说,他死之后,唐先生自然晓悟中国文化的精魂所在——这后一句,一语成谶。
于是,《母丧杂记》中最感人的,实还不是唐先生对亲情的追忆与铭记,而是他的“志养”——体先人之志向而继承之,发扬光大。
二
香港慈航净苑是一处尼庵,距离老沙田火车站不远,位于小山之巅,是唐先生平时经常游历的地方。庵中有祖堂,堂中所列皆为亡人木位,有庵堂尼众代为供奉。唐先生赤子心性,往日过此,即每每为之恻然。这次母亲的灵位安放之后,即有庵尼供奉花果,为诵《金刚》《地藏》《法华》等经。庵主智林法师虽在病中,亦下楼吊唁,并为诵经。尤其那些入庵礼佛的民众,虽然素不相识,也均到唐母灵前作礼。唐先生于是由衷感慨:“古人言凡民有丧,匍匐救之,今乃亲受之也。”
尽管慈航净苑距离九龙市区较远,但朋友相识来吊唁者仍然络绎不绝,多行跪拜古礼。学生弟子辈更是三跪九叩,来往数次,有终日相守不去的。唐先生不禁感叹,“今世人情淡薄,而吾得有此,尤心感刻难忘”。他一定忆起了,自己少年也曾受时风感召,一度以为拜叩之礼为恶薄旧俗,一度也是拒绝于祖先坟茔前拜叩的:
我十六岁才回乡,以前从未上坟,亦无祖宗之观念。记得祖母在时,他从故乡到成都,总是带一本家谱。每见我无聊,便说你何不看看家谱。我觉非常好笑,家谱有什么好看呢?而且我在十三四岁时,便看了新文化运动时反对跪拜的文章,故以后回乡,亦不再去上坟,祭祀时亦不跪拜,若以此为奇耻大辱。到我父亲逝世,才知祭祀跪拜,乃情不容己。后来回乡,便总要去上坟,晨昏亦亲在天地君亲师之神位及祖宗神位前敬香。我同时了解了人类之无尽的仁厚恻怛之情,皆可由此慎终追远之一念而出。(《怀乡记》)
父亲的突然亡故,令他陡然发现,至诚所感、情不自禁之际,拜叩之敬愿,原是由衷而自然的。因为:“吾尝深信幽明之际,自有通途,一念相悼,即成相感,存者心念于亡者,亡者即存于存者。故凡相吊唁者,其一念之诚,冥冥之中,对亡者之灵,皆自有扶持翼翼之功德。谢启中常用之殁存均感之言,应非虚文,而为实事。”
日后在港,教育女儿应当如何跪拜“天地祖宗圣贤”牌位,唐先生所强调的也是:“叩首是尊重并恩感天地祖宗育孕身体,圣贤启发思想心性,反思自身的生长进展。”唐先生自谦地希望自己“他日德业有进,天启吾衷以大弘斯义”,以此来报答“今日吊唁者之隆情,与吾亲罔极之深思〔恩〕”。
所谓“大弘斯义”,包括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于生者如是,于死者亦然。所以他说:“此净苑之祖堂中一一之木主,皆其他之孝子贤孙所供设,其一一在天之灵,今皆与吾父母及岳父母之灵,共聚一堂,念此顿心生感动……乃并为之上香。”
所谓“大弘斯义”,更包括善待生命、涵纳差异、齐物等伦,将儒家生生大义恢宏光大。
唐先生在庵中守灵九日,每天中夜后即不能再睡,鸡未鸣即起,与母亲灵位相守,“渐闻佛殿中鼓声与罄声,见诸女尼上殿礼佛,归来相遇,皆合掌为礼,并相问讯,虽一言半语,亦点点滴滴在心头也”。
慈航净苑,实是近代高僧虚云法师曾经驻锡之地。庵中多蚊虫,唐先生不忍扑杀,但驱之而已。每夜灵堂中有蝙蝠飞旋,日间亦有黄蜂盘旋于祭坛鲜花,唐先生对之皆生异于平日的亲切之感。昔贤云,“敬亲者不敢慢于人”,唐先生认为于此应该更益一语:“敬亲者不敢慢于物。”
以挽联致唁的风气,即使在当时的香港,也已渐次沦废。唐先生母丧,自是不同,诸多同人亲自撰写挽联送来,慰勉有加之外,更能“相期以道”。唐先生不仅因此念及“若有微善,得不见弃于贤者,皆吾父母师友及昔先圣贤之教化薰〔熏〕育之所致”,更一时顿悟:
佛家言回向,凡有丝毫功德,皆当回向于他人。此与基督言光荣归主,儒家之言让德于天、善归父母,同具深旨。吾平日贡高我慢,今日母丧,匍匐灵堂,方悟己身,实亦无所有。
愿本斯心,与师友相切励,以共继斯文,则今后华夏光明,诚当永在,并愿此光明,更回照吾父母及邦人君子之父母在天之灵,与先圣先贤之灵。
赠挽联花圈者如钱穆先生,已经年在七旬,也均以“伯母”相称唐母,这也让唐先生深感而悟及,此相敬以语并非单纯出于习俗,乃是圣贤之教以亲戚伦类之比拟通于四海,“天下之人乃属于一家之亲,若非出自至仁之心,安能有此”。
只是国运如此、教化安托?他仍然在期待,“愿以微躯与邦人君子共兴华夏,以此人伦之至之教,光被四表,格于上下。敬怀心愿,以告吾母”。
遥想昔年唐家母子于南京相别,儿子对母亲说的是:“儿未尝为官吏,亦不隶政党,唯儿上承父志,必以发扬中华文教为归,今世乱方亟,以后行无定所,今有妹等侍养,望勿以儿为念。”母亲的回答则是:“汝必欲与中华文教共存亡乎?则亦任汝之所之矣。”有其子必有其母,有其母必有其子。也就难怪,在学问等第方面的预判,仿佛也是母子之间互为知音。母亲不仅早早断定儿子所学“已足继父志”,更于病中虽然担心儿子一旦知道自己不测必然悲痛,却更相信儿子“于学问已有所得,悲痛亦应可已”。这也就是唐先生《母丧杂记》结尾反省的:“日来哀思辗转,有如循环。常念古人云:毁不灭性。父母生我,欲我生也。而吾生有事在,哀毁之情,往而不返,是耽于哀以为乐也。耽哀为乐,是亦罪也。”
作为儿子,则同样深知“吾母生前原已有见于道,尝信人生有死而不亡者存”。且母子二人于此意皆是彼此早已心领神会:“吾亦尝与吾母言及此义。吾母谓吾学问有所得亦指此。”正因有此,母亲生前才会对儿子言及形容西方极乐世界的“林池树鸟,皆衍法音”,认为“此二语,使人难以忘怀”,儿子则在《母丧杂记续记》中心心相印般发出感慨:“则吾母果得升此世界,长闻林池树鸟之法音,使吾母德慧日深,则吾又复何求?”
三
如此匍匐灵前之际,唐先生竟是于礼教深意,一一有了深入的领会。这在写成于1964年4月6日至8日的《母丧杂记续记》中体现最多。
例如佛教追荐,何以相继至于七七,原也是“以畅生者对死者之情,其意亦至深而至厚”。祠堂或祖堂中陈设木主,乃为“人心必有所注念,乃能上通于神明。则木主之设,正所以使人永志不忘,其义大矣”。既然“祭祀之仪,实足以通幽明之际”,乃为打开时间与生命的门户,使得他界与我界感通畅达,则如果“彼有丧礼而无祭礼之教”,其恶果“必率人情日归于漓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