莞莞类卿:重影的园林

作者: 黄晓 刘珊珊

一、自己的园林

一七五0年,乾隆皇帝启动清漪园工程,次年动身南巡,开启了浩浩荡荡的六下江南之旅。

乾隆一生造园无数,修旧园、创新园、园中建园,大园小园不下百余座。他造园虽多,清漪园始终是极为独特的存在。这是乾隆第一次从头开始,建造一座自己的大型园林。

六年前的一七四四年,乾隆扩建圆明园,诏绘《圆明园四十景图》。但他的《圆明园后记》,透露了父亲雍正皇帝才是正主,才有资格写《圆明园记》。更早的一七三八年,乾隆修葺畅春园,安顿母亲崇庆皇太后;这座园林始建更早,是他祖父康熙皇帝的手笔。一七四六年,乾隆扩建香山静宜园,御题二十八景;一七五0年,扩建玉泉山静明园,御题十六景;这两座园林不但在康熙时期已成为帝王行宫,而且渊源还要远溯到辽代和金代。

圆明园扩建完工后,乾隆曾志得意满地许下承诺:“帝王豫游之地,无以逾此。然后世子孙必不舍此而重费民力,以创建苑囿。”(弘历:《圆明园后记》)表示有如此宏畅之圆明园,此后绝不会再劳民伤财,建造新的园林。然而仅仅几年后,他就深悔言之过早。

一七五0年乾隆四十岁,登基已有十五个年头。他嗜园成癖,在不惑之年却发现,修修补补小半生,经手之园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竟无一座完全属于自己。他游过北京西北郊的瓮山、西湖后心动不已,此地已有二山四园,若能再建一座,便可足成三山五园,有如九州大地之有三山五岳,倍增帝都气派。更重要的是,这将是一座他从头经营,完全依顺他的构想和心愿,真正体现乾隆气质的园林。

六年前的承诺压在他的心头。作为皇帝,岂能只因个人喜好,就去做一件劳费天下的事呢?负有沉重偶像包袱的乾隆左思右想,终于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先开昆明湖,以仿大禹治京城之水;再筑万寿山,以为母后庆花甲之寿。一七五一年是崇庆皇太后的六十大寿,圣朝以孝治天下,父亲已经去世,再没有比为母亲祝寿更适合大肆庆祝、大兴土木的了。他修畅春园以思先祖,补圆明园以念先父,筑清漪园以贺母后;虽然不能直言为己,但借此机缘建造一座心爱的园林又不毁人设,乾隆心愿已足。

一七五0年新园开工,次年乾隆便启动南巡,偕奉母后一同南下。除了政治、军事、经济、文化方面的种种考虑,乾隆还有一点私心:对于这座新园,他并无十足把握。他要去心仪的江南转转。据说那里“园林甲天下”。

江南没有让乾隆失望,或者简直可说远超所望。他带回了几乎所有文人都喜爱的西湖,构造起清漪园的山水骨架:除了模仿西湖的昆明湖,模仿孤山的万寿山,模仿苏堤六桥的西堤六桥,他还准备在主山正中模仿杭州六和塔,把这座钱塘江边的九层高塔举到山顶,这样母亲就能在塔上环望湖山,笑纳儿子的一片拳拳孝心。为太后祝寿的清漪园写仿西湖,人人皆知;少为人知的是,乾隆还为自己建了一座小园,藏在清漪园最隐秘的角落。整座御苑毕竟在名义上是献给母亲的,但这座小园则是真正属于乾隆的,因此最能牵动他的神经,甚至进而牵动整座御苑。

这座小园就是位于万寿山东北角,写仿无锡寄畅园的惠山园。

二、见水与见山

清漪园今名颐和园,惠山园今名谐趣园。从乾隆年间到今天,二百多年的时光,两园都经历了许多变化。一八八八年慈禧太后重建被英法联军烧毁的清漪园,改名颐和园。在更早的一八一一年,嘉庆皇帝改建惠山园,取“以物外之静趣,谐寸田之中和”(颙琰:《谐趣园记》)文意,改名谐趣园。当年乾隆如何在惠山园模仿再现寄畅园,如今只能从谐趣园寻觅。

出“紫气东来”城关,沿湖石驳砌的山道一路北行,右手边出现的三间园门就是谐趣园宫门,位于整座小园的西南角。入园第一眼,首先望见一片水面,临水修筑平台,引人逐级而下,亲近水面。中国园林往往开门见山,极少开门见水:推门而入后多以一山或一峰遮掩,避免一览无余,《红楼梦》的大观园、颐和园的仁寿门和“水木自亲”门,莫不如此。谐趣园开门对水,全无遮拦,“一进来园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曹雪芹《红楼梦》第十七回),是造园大忌。

乾隆为何选择这种有违常规的开局模式?这要追溯到他初见寄畅园的第一印象。

黄惺吾《南巡秘记》记录了乾隆初游寄畅园的过程:“(一七五一年二月)二十日早晨,御舟至北塘,微雨,上易小舟至惠山。……舟驻河塘,上乘四人肩舆,无帷幔。先幸秦园。”无锡惠山风景无数,但乾隆的第一站,竟是游幸秦氏私家的寄畅园,见出其心之踊跃、情之迫切。一七七一年刊刻的《南巡盛典》描绘了乾隆所见的寄畅园:穿过东墙上的简朴小门,沿游廊西行北折,抵达第一处观景之所——知鱼槛,举目一望便是浩渺的锦汇漪水池。乾隆游赏寄畅园的第一眼,正是开门见水。锦汇漪因沿岸遍植桃柳,春日花开如锦绣而得名。乾隆入园在春季,繁花盛放。他在《再题寄畅园》开篇写道:“雨余山滴翠,春暮卉争芳。”(弘历:《清高宗御制诗二集》卷二十六)入园的刹那,在雨后苍翠的山色间,他迎面看到竞相绽放的群花,倒影入池,绚烂夺目。这一霎的相遇,惊艳了时光,长久地留在乾隆脑海。

一个月后乾隆南巡返程,“(三月)二十日上午抵惠山,复幸秦园……出,复至惠山寺漪澜堂泉上,又回秦园”(黄惺吾:《南巡秘记》)。皇帝出游很少走回头路,但乾隆在与上个月相同的日子,先后两次游览寄畅园,可见眷眷不舍。他吟成《寄畅园》七律、《再题寄畅园》五律各一首,御笔书赠秦家;此外还在《惠山寺》开篇写道:“寄畅园中眺翠螺,入云抚树湿多罗。”虽写惠山寺,心心念念的仍是寄畅园。

乾隆着实喜爱这座园林,但他无法留在寄畅园,也不能把它带走。他所能做的,是在刚开工的清漪园新造一园,以寄畅园所在的惠山命名。这座惠山园开门见水,不合常规,但正因别处罕见,反而更能将乾隆带回初遇寄畅园的梦境。

三、 取景与朝南

站在谐趣园宫门内,有两条路径可选。向左是曲折的游廊,将人引向西岸和北岸;向前是开阔的水池,引人走下亲水的平台;而一旦下到平台,北侧不通,只有向南的廊桥可选,将人引向南岸和东岸(方晓风:《楼山和鸣的空间叙事艺术:中国传统造园新诠》)。这段入园空间的引导非常精妙,站在亲水平台上,环池所见最壮观的景致是北岸的巨大厅堂;但逐级而下后不宜再反身登阶向北,只能一边沿着廊桥南行,一边不甘心地回望北岸。金圣叹批点《西厢记》称:“文章最妙是目注彼处,手写此处。”游园时身体与视线的分离、所即之景与所望之景的分离,构成园林与文学共通的奇妙张力体验。

沿廊桥水榭东折北转,来到南岸中部的饮绿亭,向北隔池正对着那座北岸的主堂——涵远堂。涵远堂坐北朝南,五开间带围廊,从位置和体量看,都是当之无愧的全园主堂。计成《园冶》指出主堂的布置应“先乎取景,妙在朝南”,提出“取景”和“朝南”两项原则。两者若能兼顾,自然最佳;但若无法兼顾,应以何者为重?涵远堂显然选择了“朝南”,却因此导致“取景”极不理想。它与饮绿亭南北相对,有违传统造园“以堂对山”的常规:堂、亭都是建筑,同出人工,不符合人工对自然的阴阳之理。乾隆时期的饮绿亭称“水乐亭”,形容水声潺湲如闻仙乐;但如今此亭西、北两面临池,波平如镜,并无水声;而涵远堂南向对亭,视野局促,也难涵远。

为何会形成这种尴尬的局面?原来这并非乾隆时期的旧貌。

一八一一年嘉庆改建惠山园,最大的动作就是在北岸添建涵远堂。这里本是一座大假山,模仿寄畅园的八音涧,山间有清泉流淌、飞瀑入池,使南岸的水乐亭名副其实。乾隆《寄畅园》诗曰:“无多台榭乔柯古,不尽烟霞飞瀑潺。”(弘历:《清高宗御制诗二集》卷二十四)《再题寄畅园》诗曰:“鸣湍空尘意,列岫澹烟光。”他初游寄畅园时,入门水池的对岸,正是连绵的峰峦和潺湲的飞瀑,与绚烂的繁花一同扑面而来,摄人魂魄。他将记忆中的一山一瀑仿建在惠山园北岸,使南北两岸的亭山互望,相看不厌。同时,这片假山瀑布入园即可见,从而在亲水平台的南行与北望之间,形成足够强烈的张力。隔池山水最能令人魂牵梦萦,若只是一座厅堂,体量再大,又有何奇?

然而嘉庆改造此园,同样是因深爱。他“每闲数日一来”,在这里“视事传餐,延见卿尹,仍如御园勤政”(颙琰:《谐趣园记》),比乾隆的到访还要频繁,并将其改造为起居、办公之所,甚至连军机处也迁到附近。但嘉庆没有对寄畅园的执念,能否符合帝王规制、满足功能需求才是关键。

嘉庆《谐趣园记》提到:“地仅数亩,堂止五楹。”乾隆惠山园原有一座主堂,名为载时堂,位于园东的尽端,以一道长桥与南岸相连,俨然寄畅园嘉树堂与七星桥的再现。这座乾隆心中寄畅园主堂的理想复刻,在嘉庆眼中却极不理想:它位于园内深处,臣工往来多有不便;虽有五间,但前廊隔在堂外,室内可用的空间有限;最不能接受的是,它居然坐东朝西。嘉庆身为帝王之尊,岂能面西办公?因此他不惜平毁北岸的假山主景,也要迁移位置,在这里建一座更大的主堂,面南而治。

中国园林极少有朝西的主堂,即使不能朝南,至少也要朝东。深谙造园之道的乾隆,为何要面西布置惠山园的主堂?

从布局上看,载时堂恰好对应寄畅园主堂,是对嘉树堂位置的模仿。但这只是表象。如果乾隆执意于主堂面南,大可调整全园的布局,这能让惠山园更像寄畅园:寄畅园嘉树堂位于北岸,坐北朝南,隔池对望南岸的先月榭和远处林木上的锡山与龙光塔,确立起南北向的全园主轴,兼顾了“取景”与“朝南”。但乾隆却将这条主轴扭转了九十度,使惠山园的主轴变成东西向,由此导致主堂变成奇怪的坐东朝西。

细品计成《园冶》的“先乎取景,妙在朝南”,会发现对园林主堂而言,“取景”其实重于“朝南”。“朝南”是出于名位、舒适的现实考虑,但对于浪漫的园林,“取景”才是首位。如果能够得到珍爱的风景,常规定例皆可通融打破。那么,惠山园载时堂要取什么景,会使乾隆放弃朝南,甚至不惜令之朝西?

四、点睛的高塔

载时堂今称知春堂,建在两米多的平台上。站在堂前西望,可见对岸的澄爽斋(乾隆时称澹碧斋)和万寿山,两者对应寄畅园的先月榭和锡山,形成以堂对山的格局,符合造园常规。但与嘉树堂相比,知春堂对景缺少了极重要的一点:万寿山上没有对应龙光塔的高塔。

嘉树堂取景龙光塔是寄畅园借景的神来之笔,这一笔使它超越了能品与妙品,成为园林中的神品。乾隆喜爱寄畅园,深知此塔的点睛传神之妙。在他授意钱维城绘制的《寄畅园图》中,右端起首描绘了以嘉树堂为中心的主堂景致,左端卷尾描绘了以龙光塔为中心的锡山景致,两者确定出画面的两极;眺望龙光塔的最佳位置正是嘉树堂,将全图绾结为有机整体。如果说入园水池对面的山瀑繁花是一见惊心,那么遍游全园后主堂前的遥望塔影便是处久定情。乾隆悉心模仿寄畅园,自称“台榭皆曲肖”(弘历:《惠山园即景》),对此点睛之笔绝无不仿之理。

放大空间尺度,将知春堂向西的视线在地图上延伸,恰好指向今天万寿山的主体建筑——佛香阁。不过,佛香阁虽然是颐和园的最高建筑,如今站在知春堂前,并不能望见。但乾隆当年在堂前西望,却曾看到过一座高塔。

乾隆最初在万寿山建造的,并非这座四层的佛香阁,而是一座九层的延寿塔。一七五四年惠山园建成后,他便开始期待延寿塔完工。一七五五年塔盖至第五层,乾隆《雨后万寿山》诗曰:“塔影渐高出岭上,林光增密锁岩阿。”(弘历:《清高宗御制诗二集》卷五十七)塔已高出山顶,但仍掩藏在林木间,不易看到。一七五六年塔盖至六、七层,乾隆《惠山园》诗曰:“塔影波间落,还疑印九龙。”(弘历:《清高宗御制诗二集》卷六十三)表明他已在惠山园望见高塔,塔影落在池中,仿佛把他带回远在惠山(别称九龙)的寄畅园。

一七五七年乾隆启动第二次南巡,再次来到寄畅园。故园重逢,分外欣喜,乾隆先后写了《游寄畅园题句》《介如峰》《寄畅园叠旧作韵》《寄畅园杂咏》四题七首诗,其中有三句特别值得注意。一是“新景林岚六尘表,昔游岁月寸心中”(弘历:《清高宗御制诗二集》卷六十八)。表明虽一别六载,但初游寄畅园的印象始终在自己心间。二是“清幽已擅毗陵境,规写曾教万寿山”(弘历:《清高宗御制诗二集》卷六十八),称赞寄畅园为常州胜景之冠,自己在万寿山诚心求教摹写。三是“今日锡山姑且置,闲闲塔影见高标”(弘历:《清高宗御制诗二集》卷七十一)。他望着锡山的高塔,语气平和,这年延寿塔已盖至第八层,很快就会完工,届时自己便能拥有一座完美复刻的寄畅园。正是为了借取这处塔景,乾隆才将惠山园的主堂面西。若能做到“先乎取景”,何必在意朝南朝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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