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几层涟漪:刘文典被解聘风波
作者: 张轲风一九四三年七月,著名学者刘文典教授突然被西南联大解聘,这件事引起不大不小的风波,一个多月后,刘文典在云南大学重新“上岗就业”,风波才算平息。刘文典以“狂人”面目出现在当今文化视野里,解聘风波就是这个“狂”的注脚之一,引来众多学者探赜索隐,但这一事件及其背后的意蕴并没有得到完全阐释。风起于青萍之末,水面上总会泛起层层涟漪,我们习焉不察的是,顺着波澜的缓缓推展,今日之水已非昨日之水,“离我远去不可留”。陈寅恪《朱延丰突厥通考序》云:“自古世局之转移,往往起于前人一时学术趋向之细微。”从刘文典被解聘风波里泛起的层层涟漪,如制度,如人情,如文化,都构成了我们理解这段历史的多重面相,也正好孕育着起于“细微”的“世局转移”。从这层意义上来说,这一略带“八卦”的事件值得重写。
作为事件的刘文典刘文典
被解聘事件,与闻一多先生有关。一九四三年前后,闻一多兼代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系主任一职。本年四月一日,刘文典应普洱磨黑盐商张孟希之请,携全家前往磨黑中学讲学,并为张母撰写墓志。当时刘文典沾染鸦片成瘾,张氏答应供给他烟土和高额酬金。至五月,联大依照惯例,给刘文典发放聘书。一个月后,清华大学召开第十五次聘任委员会会议,也议决循例续聘刘文典等人。但闻一多脾气火爆,爱憎分明,在他看来,刘文典在磨黑逾期不归,严重影响联大教学,不足以为人师表,坚持要解聘刘文典。据王力回忆:“我们几个同事去见闻先生,替那位老教授讲情。我们说这位老教授于北京沦陷后随校南迁,还是爱国的。闻先生发怒说:“难道不当汉奸就可以擅离职守,不负教学责任吗?”他终于把那位教授解聘了。
这件事很快在西南联大内部发酵,引起不少议论。刘文典听说此事后,非常愤慨,认为“个人去留绝对不成问题,然典之心迹不可不自剖白”(刘文典:《致梅贻琦》),于七月二十七日,托罗常培转呈联大梅贻琦校长书信一封,专门申述其事,怒意难平,溢于纸外,但主旨只是一条:本人虽有过错,但罪不至此。刘文典信中说:“不意近得某君来半官式信,云学校已经解聘,又云纵有聘书亦必须退还,又云昆明物价涨数十倍,切不可再回学校,度为磨黑盐井人可也。其他离奇之语,令人百思不解。”(刘文典:《致梅贻琦》)
信中提及的“某君”,极有可能就是闻一多。“某君”所言“切不可再回学校,度为磨黑盐井人可也”,显然带有挖苦嘲讽的口吻,直刺刘文典的痛处。然而,梅校长态度极为冷淡,拖了一个多月(九月十日)才回信说:“关于下年聘约一节,盖琦三月下旬赴渝,六月中方得返昆,始知尊驾亦于春间离校,则上学期联大课业不无困难。且闻磨黑往来亦殊匪易,故为调整下年计划,以便系中处理计,尊处暂未致聘。事非得已,想承鉴原。”
梅氏的回信,无非打了下太极,等于默认了刘文典被解聘的事实。据王瑶回忆说:刘回昆后,曾到清华文科研究所所在的司家营找闻一多理论过一次,俩人吵得很激烈,朱自清在旁极力劝解。终究木已成舟,无力回天,最终在吴宓、陈寅恪、熊庆来、徐嘉瑞等人共同努力下,刘文典转入云南大学文史系任教。
体制内的刘文典
刘文典之所以被解聘,联大管理层给出的理由只有一条:刘在磨黑,逾期不归,耽误了教学工作。管理层对其教学上的不满,可能并非一日养成,磨黑事件只是一个导火索。联大时期的刘文典,教学随意是很出名的。对此,当年就学联大的何兆武先生印象深刻:“刘先生当然非常有名了,而且派头大,几乎大部分时间都不来上课。比如有一年教温、李诗,讲晚唐诗人温庭筠、李商隐,是门很偏僻的课,可是他十堂课总有七八堂都不来。偶尔高兴了来上一堂,讲的时候随便骂人,也挺有意思,然后下次课他又不来了。按说这是不应该的,当时像他这样的再找不出第二个,可他就是这个作风。”
何氏的回忆,与坊间传闻颇多吻合,略有夸张,而大致符合实际。闻一多对此应该心知肚明。若分析原因,应该是多方面的:刘文典成名甚早,名气和声望极大,不自觉地摆起了老资格,自负情绪滋生,对教学这点“小事”也就怠慢起来;传统文化之没落,时危国难之忧虑,都让他情绪悲观;加之,刘经历丧子之痛后,沾染鸦片烟,常年精神萎靡,身体困顿。这些因素都导致了刘在联大南迁以后变得“颓废”。刘文典转聘云大之后,上课极其认真负责,应该就是从解聘事件中吸取了沉痛教训。
闻一多严厉处分刘文典,也是照章办事,他人明面上无话可说。然而,对于联大管理层来说,还有两层不愿意对外讲的“不满”:一是刘长期抽大烟,在校园内影响恶劣,有悖师德。一九四三年,在国民政府教育部“部聘教授”评选中,原本得票最高的刘文典“以有奢好”而落选,这个“奢好”当然是指烟土,这透露出上级管理层的不满。另一层则是刘接受盐商馈赠的烟土和巨额酬资。在很多人看来,这种行为是极其不妥的。王力和何兆武都曾提及,刘是因受人烟土才被解聘的。尽管这个理由没有写在纸面上,但颇能反映管理层背后的隐性看法。这从另一侧面也可见一斑,一九四七年国民政府中央研究院选举第一届院士,刘文典已入候选人之列,远在美国的傅斯年专门给朱家骅等多位负责人写信说:“刘君在昆明自称‘二云居士’,谓是云腿与云土。彼曾为土司之宾,土司赠以大量烟土,归来后,既吸之,又卖之,于是清华及联大将其解聘,此为当时在昆明人人所知者。斯年既写于此信上,当然对此说负法律责任,今列入候选人名单,如经选出,岂非笑话?”
傅斯年信中所谓“在昆明人人所知者”,其实有很多道听途说的成分。比如,“土司”之说便是错的(实际上是盐商),“既吸之,又卖之”也无事实根据。但傅斯年敢于“对此说负法律责任”,并最终导致刘文典落选院士,可见学界同仁对此种行为是极为鄙夷的。
不过,联大在照章办事这方面,显然没能“一碗水端平”。如果说刘文典逾期不归,耽误了正常教学,就要解聘,吴宓则是最有力的反证。黄伟《西南联大时期刘文典解聘事件再思考》一文用大量事实说明:一九四四年以后的三年里,吴宓曾以在外游学名义,不归联大,且先后公开任教于燕京大学、四川大学、武汉大学,而联大的聘书照样奉上。所以说,刘被解聘,与逾期不归、影响教学并没有实质关系。刘文典抽鸦片也非一日,为何联大不早做处分?至于接受盐商馈赠,更是罪不至于解聘。当时昆明物价飞涨,南迁学人穷病交加,生活之艰难,人人皆有切身体会。为此,众多联大教师在外兼课,甚而开设店铺,梅贻琦夫人自制“定胜糕”放在冠生园售卖;罗常培与郑天挺承接大理修志工作,前往大理考察一月有余;而闻一多本人也在积极挣取“外快”,以补贴家用。由此可见,体制下的行为失范并非导致刘被解聘的主要原因。
作为“狂人”的刘文典
刘文典的“狂”,是个“人设”,有一个塑造的过程。联大南迁昆明之前,刘文典“狂”得尚不明显;到云大后,脾气收敛很多。刘的“狂”,主要表现在一九三八年联大南迁昆明后至其被解聘的短短几年。这是有原因的。任教清华的刘文典,早已声名远播,卓然一家。他的资历颇深,早年在日本参加同盟会,曾做过孙中山先生的秘书,代理过安徽大学校长、清华中国文学系系主任。他精通多门外语,早年曾译介叔本华等人作品入中国,影响甚大。而后完成《淮南鸿烈集解》《庄子补正》《三馀札记》三部学术佳作,赢得章太炎、梁启超、刘师培、陈独秀、胡适、陈寅恪等大师的高度赞誉,其治学谨严,博雅精审,学界对其推崇备至,在古典文献研究、校勘学等领域几乎无人能出其右。尤其是在代理安大校长任上顶撞蒋介石的事件之后,舆论一片赞誉之声,这为其学术大师的头衔上,又增添了一层傲骨铮铮、威武不屈的个性光环。一九三二年,章太炎赠刘文典对联云:“养生未羡嵇中散,疾恶真推祢正平。”上联将其喻为放任不羁的嵇康,告诫他要戒烟;下联则将他比作击鼓骂曹的祢衡,赞扬其顶撞蒋介石。刘文典耿介狂傲的形象就此树立起来。
然而,在当下阅读语境里,刘文典的“人设”从“狂傲”进而升级为“狂妄”,除了抽鸦片给人以放浪形骸之印象外,还有以下数事构成助力。首先就是刘文典对沈从文的轻视传闻,可谓文化界几乎人尽知之。其实沈刘故事颇为蹊跷,根本无法查证其真实性。我还没有在民国资料里见到过,它大多出自后人的回忆录。目前,有些人否认“沈刘不和”的真实性,主要理由是:沈从文于一九四三年七月二十二日被聘为西南联大师范学院教授,当时刘文典尚在普洱。这条理由看似成立,仔细一想则站不住脚,因为事情也有可能发生在刘任教云大之时。就在刘被联大解聘的当口,沈被聘为联大教授,适成对照,刘借此在云大课堂上发几句牢骚也是完全可能的。至于“跑警报”,云大与联大隔街相望,沈、刘二人完全有可能相遇。总之,这样的故事既无法坐实,也难以证伪。
对刘文典最为致命的“攻讦”,来自学术内部。刘文典的《庄子补正》被陈寅恪誉为“天下之至慎”,然而“年少气盛”的王叔岷发现此书有“无穷错误”(傅斯年语),于是撰成《评刘文典〈庄子补正〉》一篇,对其猛烈批评,措词极为严苛。对于此事,王氏晚年颇有悔意,曾在《庄子校诠序论》中检讨:“实不应作苛刻之批评”,“至今犹感歉疚也”。然而,王氏的批评意见成为导致刘文典落选院士的砝码。傅斯年在给朱家骅诸人信中说:“凡一学人,论其贡献,其最后著作最为重要。刘君校《庄子》,甚自负。不意历史语言研究所之助理研究员王叔岷君曾加检视( 王君亦治此学) 发现其无穷错误,校勘之学如此,实不可为训,刘君列入,青年学子,当以为异。”
傅斯年进而说:“学问如彼,行为如此,故斯年提议将其自名单除去。”“学问如彼”说他的《庄子补正》有“无穷错误”;“行为如此”直斥其烟土嗜好。刘文典的“问题”一经放大,难免对其地位和声誉产生很大影响。至南迁昆明后的一段时间,刘文典变得“讨嫌”起来,多数人走而避之,不愿与他过多接触。朱自清一向态度温和,与人为善,就连他也在一九四二年九月十日的日记里提到:“一多痛骂刘叔雅先生,口气傲慢。刘是自作自受,尽管闻的责骂对于一个同事来说太过分了。”吴宓与刘文典的关系向来不错,交往频繁。一九四四年,刘文典欲筹办云南国学研究院,力劝吴宓牵头出任该院院长,而吴宓始终不肯应承。其真实的态度,出现在了同年八月二十七日的《吴宓日记》里:“云南国学院事,决不可参与。盖典品行不修,名誉不好。”
事实上,刘文典傲骨嶙峋,笃诚重义,率真可爱,其好作狂言,也是因其率真性格而起。他喜欢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遇事不善圆通婉转,然而做事心无旁骛,精益求精,其校勘《淮南子》,“生怕脱去一字,后人说我是妄删;多出一字,后人说我是妄增;错了一字,后人说我是妄改”。正因为有强迫症式的极度认真,他认为自己做到了极致,就会不经意地流露出“舍我其谁”的几分意思来。所以,他很多时候表现出来的“狂”,并非针对身边同事而发,而是出于“与东西洋学者一较高下”的学术初心,以及超越前人的理想追求。但客观上,他的“狂言”既让身边的同仁、国内的同道很受伤,也“反噬”了自身。晚年的刘文典曾经说过这样一段话:“我自幼受到刘申叔、陈独秀过分的夸奖,助长了我的骄傲,刘先生说我的文章很像龚定庵,陈独秀说我是三百年中第一个人。一九一六年,他做北大文科学长,就把我拉进北大。我那时候二十七岁,就在北大教起书来,那真是目空一切,把什么人都不放在眼内,我的权威思想、自高自大,发展到现在这个程度,真是根深蒂固,很不容易拔掉了。”
尽管这段话出自刘文典当时作为一个“右派”的思想改造需要,可能言不由衷,但不经意间触及他“狂人”人设形成的根子。
古典文化没落中的刘文典
刘文典被解聘,表面上是体制内的行为失范,是因“狂”而致人情不满,但这均非要害。事实上,解聘风波出现后,包括冯友兰、朱自清、王力等人都不同意闻一多做得如此决绝,查良铮等新派学者也在为其设法“挽回”,还有陈寅恪、吴宓等朋友都在帮他,云大同仁也热心接纳了他。人生的“恶评”终归是表象,能深入体察其人其事者,都能理解当时的刘文典正陷入一种尴尬之境,这就是学界内部新旧两派的更迭。一九五三年,刘文典在云大教师履历表中所填的思想总结写道:“一九二八年回北京,在北大、清华任教,因为思想上自己觉得受过挫折,就埋头研究中国的版本、目录、校勘,自命是‘抗心希古’‘与古为徒’,以为古典主义的东西才是真学问。……故意做骈文旧诗,提倡黄色、灰色、黑色的东西,一直到抗战发生为止,不但是厌恶进步书籍,以至于厌恶进步人士,对于思想新一些的人都认为是洪水猛兽。”刘氏所言,确为实情。在新旧文化交锋中,以陈寅恪、吴宓、刘文典等人为代表的中国古典文化守护者们,正在一点点地丧失阵地,被新文化运动以来日益强劲的全面改造风气席卷而空,逐渐成为古典文化没落的一个背影。在刘文典被解聘风波中,不论体制内的行为失检,还是“狂人”人设下的人情冷淡,都只是当时“西风压倒东风”的一个注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