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子与贤人
作者: 戴潍娜在每一个巨变的时代里,两种人物往往会很突出:一类是先驱,一类是遗老。前者很早沾染或者反射了新时代的新精神,后者则对已经逝去的时代不可救药地一往情深。不过,先驱和遗老这两种人往往是要打架的,很难把两种矛盾的品质综合在一个人身上。本文谈论的主人翁霭理士恰恰拥抱了这种悖论。霭理士年轻时曾做过天才研究:世上天才很多种,最罕见的是“理解的天才”。这位拥抱矛盾的天才,在他身上综合了先驱遗老、荡子贤人等等悖论。
霭理士,这个名字对于学界可能相当陌生,但很多学者家里都有一本厚厚的《性心理学》,那是他的代表作。出生于英国伦敦附近的库罗伊登市的一个航海家庭,霭理士十六岁时曾跟随父亲航海到澳大利亚,二十岁前就已博览群书,对哲学、生物学、性心理学产生兴趣,并日渐展露反骨。一八八六年,他主编了一套《人鱼戏剧丛书》,收集伊丽莎白一世时期英国古典剧作家作品,因在第一卷中收集了马洛的剧作,内容涉及反教会而被要求删节。气盛的霭理士当即抗议,原本受学术界高度评价的丛书最终不了了之。但这丝毫没有挫伤一个勤勉作家的创作热力与耐力,除去最负盛名的《性心理学研究录》,霭理士一生写了超过五十本书,辐射哲学、宗教学、社会学、美学和文学批评等诸多领域。然而,这样一位启蒙了周作人、潘光旦等民国一众学者的维多利亚晚期的博物学家,却迎来了其日渐沉默的命运。要知道他曾和弗洛伊德并驾齐驱,在他生活的年代,弗洛伊德每出一本新书都会第一时间寄给霭理士,忐忑地等待这位与自己齐名的同行的评价。与此同时,霭理士跟同时代最重要的一批女权干将也都结下了深刻的非凡友谊。遗憾的是,即便知音如周作人,对他的介绍揣摩也以随笔为主,没有深入的文论。这里面还有一层隐情,因为宣扬优生学,霭理士身后的命运跟纳粹捆绑在了一起,随着优生学被逐出学术殿堂,他也成为一个文学史上不折不扣的失踪者。
我当初追踪这位失踪者的初衷,就是不甘心一段如此妖娆甚至性感的历史沉入故纸堆,借此也希望打捞一条传统的暗线。毕竟正统和异教,在历史上也常常不断调换:今天的正统可能就是明天的异教,今天的异教也可能成为明天的正统。霭理士这个思想上的“荡子”,一心痛恨宗教和科学都成了“物质”的帮凶,认为它们携手把人类从伟大的精神丛林拉回到庸俗世界。在他心目中,“应许之地总是在荒野的另一侧”,那是思想的禁地,是被划入撒旦辖区的不被照见的异路。就是这样一位着迷于反常和偏怪的神秘人物,却被远在中国的周作人奉为一生的导师。那些年里,周作人几乎收集了他所能找到的所有霭理士的吉光片羽,来看看他如何形容自己对于霭理士的感情——“我读了之后眼上的鳞片倏忽落下,对于人生与社会成立了一个见解。”从一九一八年十月到一九六一年三月,周作人在半个世纪里反复援引、化用霭理士的文章数量多达六十六篇,可见他确是霭理士在中国的头号粉丝。在霭理士“生活的艺术”的基础上,周作人结合中国传统儒家文化中异端的部分,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审美和文化的信徒。他影响了门下苦雨斋四大弟子:俞平伯、废名、江绍原、沈启无,更陶染了民国时大批非左翼知识分子的人生观。周作人一生都在试图挖掘传统中异端的一脉,这也能解释为什么他选择了霭理士而不是弗洛伊德。他自己倾慕的那些人,比如王充、李贽、俞正燮,都不在正统里,是很偏、很奇特的一路;他翻译古希腊作品也专挑卢加诺斯和萨福这样的异类。可见,周作人接受了古典思想中最具有现代意识和先锋意识的一面。
如今重新发掘霭理士,不仅仅是重读他耗尽一生精力完成的七卷本巨著《性心理学》,探究他跟二十世纪初女性解放运动之间千丝万缕的关联,更重要的是,霭理士给民国输入了一种现代的高贵人格,一种来自维多利亚晚期博物学家的知识分子人格。正是这种现代新型知识分子人格,使得“现代中国”成为可能。回看中国历史,战国时期的荆轲之后,义士这种基因就基本绝种了;到了魏晋南北朝,大幽默、大任性的知识分子人格在阮籍、嵇康这拨人身上达到了高峰,此后一路衰竭虚弱下去。同样,维多利亚晚期像霭理士这样的博物学家,日渐沦为濒危物种——尽管他们这条文化基因曾有过斯宾塞、达尔文、萧伯纳等强大传承。为什么周作人独独钟情于霭理士?因他自己也是个杂家,周作人曾说,“思想宜杂,杂则不至于执一”。思想得像浪子一般多情,唯有此,知识才不至于把人逼得愈来愈狭窄。他欣赏的知识分子是有荡子精神的贤人——不仅是贤达的贤,还有闲适的闲。正因为头脑里有一个巨大的战场,才可以装得下斑斓各异的世界观、人生观。
在维多利亚时期存在大量文理兼通、有实验开拓精神的人物;我们丝毫也不怀疑,战国不只有一个荆轲,魏晋南北朝也不只有竹林七贤——一定是有一群这样的人!只不过最终,历史凸显出了几个伟大的时代心灵样本。恰恰是在维多利亚博物学家蜂拥而出的背景之下,霭理士的人格、思想乃至生命历程,才得以彰显。科学与艺术,基督与山魈,叛徒与隐士,这些都是霭理士给周作人带来的巨大震动。一系列矛盾的关键词,最终集中在周作人自己身上:他称自己头脑里有两个鬼,一个“绅士鬼”,一个“流氓鬼”;他说自己平素最讨厌的就是道学家,岂知这正因为他自己是一个道德家的缘故,他想破坏伪道德,建设起自己所信的新道德。李大钊、陈独秀、鲁迅、胡适、郭沫若都是激进的个人主义,而周作人主张的是“彻底的个人主义”。他有自己的国家观,但当国家成了一种口号时,当国货、国粹,凡冠以“国”字的便一切都好,打着国家旗号来满足个人利益,这时的国家变成了说辞,名为爱国,实为国贼。他反对树立权威与偶像,否定帝王将相,否定英雄侠义,同时也反对大众,认为绝对的民主等于把大众当成偶像膜拜。他认同理性,反对一切狂热与暴力,在有关新村运动的文章中,他认为暴力的根源,一部分是在于浪漫的幻想,所谓浪漫是一个比革命更大的命题。他对浪漫主义文学评价不高,将鸳鸯蝴蝶派和革命文学都扫到“浪漫”名下,相信文学革命与思想革命隶属理性范畴,这也是周作人的天真之处。他所做的事并不算文学革命,革命是不讲道理的,他革了半天命,还坐在书斋里摆事实讲道理。
受到霭理士影响,周作人也成为民国时期妇女解放运动的肇始人。他曾用很多不同的女性笔名在各种妇女杂志上刊登关于恋爱、婚姻、新女性、女权主义解放运动等含有各种激进观点的文章,赞成人性中的风流与欢爱。但是很奇怪,他自己一辈子是一丁点绯闻都没有的。鲁迅有很多女学生写关于他的回忆文章,但是周作人没有,没几个女人写他,还真是应了那句“荡子精神,贤人行径”。他一再强调的是“人”的解放,相信文艺的最好出路,就在于“平民的贵族化”。
要说霭理士的思想辐射到中国,恐怕不是他对于大众层面的流行影响,真正照耀到的还是个别的伟大心灵。这里面有一个知音传统,中国古典文化传承一直很依赖这种知音传统。一个思想家,他要影响一个时代,并不需要去影响很多人,他只需要影响那个时代几颗最重要的心灵;他不需要太多人去懂得,只要拥有个别举足轻重的知音,跟他发生高山流水的唱和(甚至这种唱和有时只是单方面的追慕),就可能永久流传下去,普照万千未来。打动了一个周作人,一个潘光旦,霭理士就可能打动一代人的心灵。而中国现代性自我的建构,有一条隐秘道路,恰恰埋藏在这些伟大的心灵当中,有待我们继续付之以知己般的批评和爱恋般的探究。作为一条人迹罕至的隐秘之途,中国现代性“自我”的另一副未知面貌在其中得以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