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郊书屋珍藏《真山先生真迹》考
作者: 郝岳才 郝贞明被梁启超称道的“清初六大师”,除傅山先生之外,均在生前即刊刻著述行世,《霜红龛集》则是在傅山先生离世63年后的乾隆十二年(1747年)才由张耀先收集整理刊刻而成。傅山生前,也仅有顺治十八年(1661年)前的206首诗作收录于戴廷栻刊刻的《晋四人诗》,名曰《霜红龛诗略》。乾隆十二年(1747年)在江苏宜兴刻成的《霜红龛集》,世称“张本”,收入各类诗712首,同时收入赞28篇、赋5篇、文53篇,附录诸家赠答诗章30篇。书板刻成之后,正是清廷下令全国呈送各种图书、借机大兴文字狱的暗黑时刻,张耀先不得已而挖改部分内容,再后来见形势愈发严峻,又将其全部焚毁。
东郊书屋珍藏《真山先生真迹》
嘉庆后,清廷对于文化方面的管制有所松动,收集刻书之事才算渐回正轨。阳曲翰林张廷鉴,多年致力于搜罗傅山墨迹,从傅山五世孙履巽处得十余家藏抄本,将“张本”《霜红龛集》所没有的,编为《傅青主语言拾遗》六卷。道光二年(1822年)正月,张廷鉴、张廷铨兄弟以家塾为名,聘请五台徐润第、崞县张震、寿阳刘䬠汇聚张宅,围绕傅山研究开展了为期一年的学术活动。徐润第、张廷鉴侧重从义理上研讨傅山文献,讲求性命之学;张震侧重对傅山文献作“音注辨讹,只就字书某音、某解、某貌释之”;张廷铨、刘䬠侧重傅山生平与傅山诗文的搜辑整理。张廷鉴急症过世后,张廷铨与刘䬠合作三十年继续搜辑完善,辑成稿本四十卷。凡是张耀先刻本有的,题目上标注“原”字,没有的标注“补”字,并将徐润第的评语、张震的注音辨讹都择要采录,附于各篇之后。咸丰四年(1854年),以《霜红龛集备存》刊刻行世,世称“刘本”。与“张本”相比,“刘本”内容有数倍之多。这些补入的傅山文献中,除了傅履巽家藏抄本外,大都搜罗于民间,其中即包括《叙灵感梓经》与《文章小技于道未尊》。
新近发现的“东郊书屋珍藏《真山先生真迹》”,尽管仅见其部分内容,即草书《叙灵感梓经》局部与楷书《文章小技于道未尊》局部、《征君傅先生传》局部,但考证研究发现,斯册对于乾隆十二年(1747年)后傅山文献与书法的传承有着较为重要的价值,兹详细考证如下:
新见之“东郊书屋珍藏《真山先生真迹》”与诸本之比较
甲辰年初,发现藏友“东郊书屋珍藏《真山先生真迹》”图片9张,内容分别是草书《叙灵感梓经》局部,楷书《文章小技于道未尊》局部,《征君傅先生传》局部。尽管并非全貌,但也可窥斑见豹,可与各版本所录同条相比:
其一,草书《叙灵感梓经》局部。比之于刘本《霜红龛集备存》与《傅山全书》,仅有首末两段文字局部,即全篇五分之一强,落款后钤有“傅山印”朱文印章。殊为珍贵的是后附之跋文,乃赵鹤录张思孝(即张耀先)语:“先生文笔纵逸,不循近世古文词常格,自是方外别体,不得以文律求之,然由净明之旨而要归于仁义,详引忠孝节烈事以申明之。语句翻覆,其所以觉俗砭愚者,实恳其挚。读者倘肯析疑而详玩之,不惟自鉴鉴人,得甄别淑慝之确解,亦可以悟君子名教立身之真谛。至其书法之美,人所共知,无庸缀言矣。是闻诸张思孝先生云。涂水后学赵鹤谨识。”后钤二印,一为“赵鹤”,白文;二为“鸣皋”,朱文。
其二,小楷《文章小技于道未尊》局部。比之于刘本《霜红龛集备存》《傅山全书》(《不为人役》)等,仅缺“人辄云真我书。人但知子,不知侄,往往为吾省劳。悲哉!仁径舍我去一年矣。每受属抚笔,酸然痛心,如何”,但落款“乙卯五月偶记”多一字“山”,为“乙卯五月山偶记”,钤印“傅山之印”,朱文。
其三,小楷《征君傅先生传》局部。比之于《傅山全书》附录诸篇傅山传文,尽管内容大同小异,但无一文与此完全相同,乃王士祯《池北偶谈》附录之《征君傅山传》内容:“征君傅山,字真山,一字公佗,太原府人。母梦老比邱而生,复不啼。一瞽僧至门云,‘既来何必不啼’,乃啼。六岁食黄精,不乐谷食,强之乃复食。读十三经、诸子、史,如宿通者。崇正十年江西(‘江西’二字他本无)袁临侯继咸督学山西,为巡按御史张孙振诬劾被逮。山橐饘左右,伏阙上书白其冤。谕(德)君马君常世奇作《山右二义士传》谓山与汾阳薛宗周,比之裴瑜、魏劭。乱后,梦天帝赐以(‘以’字他本无)黄冠衲衣,遂为道士装。医术如(‘如’字他本作‘入’)神,有司有以医见则见,不然不见也。康熙戊午征聘至”(“京师,以老病辞……乃行否即与杖”缺失)。
“东郊书屋珍藏《真山先生真迹》”考
判断上述“东郊书屋珍藏《真山先生真迹》”真伪,必须回答以下三个问题:
其一,涂水为何地。
涂水称谓甚早,是中国设县之始的七县之一,地缘在现榆次东阳一带,《左传·昭公二十八年》记载:“魏献子为政,分祁氏之田以为七县……知徐吾为涂水大夫。”《春秋舆图》记曰:“涂水故县在今榆次西南二十里。”古代文人往往以古地名标志籍贯,斯册之涂水当指代榆次东阳一带无疑。
其二,赵鹤、鸣皋是谁。
《真山先生真迹》之赵鹤录张思孝语
赵鹤是谁?生活于哪个时代?鸣皋是否为其字号?这些问题的答案还是要从志书中寻找。民国版《榆次县志》卷十二《选举志·清代恩赐千叟宴姓名表附》记载:“赵鹤,(籍贯)东阳,乾隆元年(当为乾隆五十年——笔者)赐宴,邑庠生,善书画,寿至八十八岁。”卷十七《文儒录·清》记述:“赵鹤,字鸣皋,号白山或署南老。东阳镇人,幼而醇笃,居乡里,恂恂退让。读诸经,邃于易所谓制举,文不染时流谐媚习。故有藏帖,复博求汉唐碑刻,临摹能得其意,遂以书名噪于时。为诸生制行精洁,士林引重。所交如折太史遇兰,宋学博葆淳。岳布衣皞尤为莫逆。同邑则王南宫连第,郝丕显耿光等,同以工书名于时,而鹤独为深博,中岁失偶不娶,子麟国,课之读、爱之甚。省试亦携之寓省……清乾隆乙巳,诏各省征寿民至京举千叟宴,其能书及书画者,引御前面试之。大吏以鹤荐至京。慎郡王特喜其书画,颇引重,及赐宴殿廷,命随意书画。特作大幅狂草献上。大笑曰:‘是龟蛇体,宜乎!寿乎!’赏寿字及袍袿等。归里后,以破笔草法作龟蛇二字相联,如成都刻石之吴道子画格。人皆宝重。晚年画《读易小照》,遍征知交题咏。折太史推奖尤至,诗中述晋书家傅征君山外,惟先生能得法髓,时称允当。又尝梦与唐僧怀素、宋米待招芾接席倾谈。盖精诚所聚云……嘉庆癸酉卒,年八十八岁,有诗稿藏于家。”
由上可知,榆次东阳赵鹤,字鸣皋,卒于嘉庆十八年(1813年),寿八十有八,经历了雍正、乾隆、嘉庆3个帝王时代,乾隆五十年(1785年)还参加了乾隆皇帝的千叟宴。无疑是傅山草书《叙灵感梓经》后“谨识”者。
其三,东郊书屋在哪里。
民国版《榆次县志》卷十七《文儒录·清》记述,赵鹤嘉庆癸酉卒,年八十八岁,“子麟国,字东郊,为诸生,有文名,能继父志。嘉庆庚申举于乡,尝助凤台李锡龄(“麟”之误——笔者)辑《山右诗存》,后官定襄训导,作字铙劲挺,有父风。道光壬辰卒,年六十八岁。”光绪版《定襄补志》卷五《秩官》记载:“训导。赵麟国,太原府榆次县举人,道光五年任。才高博学,诗文得前人体,好作擘窠大字,不时瞑目为之。笔意纵放,势若飞动。温少保承惠,甚爱之。及去,士民追思不已。”从道光五年(1825年)上任到解州夏县廪贡吴攀杰道光十年(1830年)接任,赵麟国在任定襄县训导5年。
可见,东郊书屋非指书肆门匾,而是榆次赵鹤之子赵麟国家宅书屋,以其字号名之。
由此可以断定,此“东郊书屋珍藏《真山先生真迹》”为榆次东阳赵鹤、赵麟国父子摹刻珍藏本。至于具体刻印在什么年代,赵氏父子又是如何因缘存此真迹,还需进一步研究分析。
赵鹤卒于嘉庆十八年(1813年),寿八十有八,当生于清雍正三年(1725年),乾隆五十年(1785年)恰六十花甲,也证实此年具备参加乾隆皇帝千叟宴资格。在其88年的人生中,经历了雍正、乾隆、嘉庆3个帝王时代,虽仅为庠生,未能考取科甲而入仕,但一生善于书画,博求汉唐碑刻,临摹能得其意,藏帖甚富,以书名噪于时。赵麟国,卒于道光十二年(1832年),年六十八岁,当生于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嘉庆五年(1800年)举于乡,助凤台李锡龄(“麟”之误——笔者)辑《山右诗存》,道光五至十年(1825—1830)任定襄儒学训导,两年后的道光十二年(1832年)卒。可见,赵鹤41岁老来得子,与赵麟国共同生活47年。嘉庆五年(1800年)赵麟国考取举人时34岁,赵鹤已75岁。在赵鹤去世前的几十年中,父子二人居于榆次东阳家宅。赵鹤所交甚广,如折遇兰、宋葆淳,岳皞尤为莫逆。同邑则王连第、郝耿光等,晚年画《读易小照》,遍征知交题咏。其时赵麟国即侍父于左右,也因此而结识折遇兰,进而助力折遇兰好友凤台李锡麟编辑《山右诗存》。折遇兰对于赵鹤书法极其推崇,并在其诗中述“晋书家傅征君山外,惟先生能得法髓”。
折遇兰(1737—1786),字佩湘,号霁山,阳曲县南沟村(今山西省太原市古交市邢家社乡南沟村)人。清代良吏,诗人、书法家。乾隆乙卯、庚辰联捷进士。初任甘肃正宁知县,在其任内,修缮城池,构筑石堤,捐廉赈民,撰修县志。调任会宁知县后,旋署静宁州,时值朝廷远征准噶尔,兵差络绎,折遇兰采取悬赏、缉捕并重等措施,依法惩治了一批惯匪,使境内百姓安居乐业,受到百姓高度赞誉。在河州任职时,因母亲病逝,折遇兰去职回乡守孝。守制毕,补授湖南浏阳知县。上任后,即捐建义学,振兴书院,政绩斐然。其间,与湖南著名诗人李调元等组成“冷香亭诗社”,邮简往来,颇为频繁。大宪素念其才,量调长沙,委审积案。湖广总督孙补山甚为赏识,曾向大诗人袁枚赞扬折遇兰:“折治狱事,有古循吏风”,以“山右风流第一人”称誉之。不久,因父亲、祖母相继亡故,折遇兰再次去职回乡守孝。居家期间,设馆授徒。起复后,任广东普宁知县。简缺事少,弹琴自理,袁枚游粤,与折遇兰过从甚密,诗歌唱和。袁枚评其:“吾此行得山西一人,诗有风格,学有根底,乃风尘中麟凤。”不久,又调地处海疆、公务繁冗的揭阳任职,不惮勤劳,励精图治,政绩斐然,后终因积劳成疾,病殁任所,终年50岁。折遇兰先后在甘肃、湖南、广东等地任知县,生平廉惠明敏,所至俱有政声;诗文书法,各自成家。著有《霁山文集》《看云山房诗草》。仅《看云山房诗草》辑诗299首,选有《古文集宜》,均刊印行世。清道光版《阳曲县志》卷十三如此评价:“盖知其文学者或未尽知其经济,而知其经济者无不钦其文学。”
折遇兰在其《看云山房诗草》中有《榆次赵鸣皋为作草书赋谢因题其凭几展卷图》诗,诗中有“太原傅山成宿草,剩墨零缣岂长保。吾乡张子老好事,破产穷年恣搜讨。即今张子亦已殂,君独中夜伤怀抱。研露重摹石室文,伤心更看霜红稿。(鸣皋以摹刻青主真迹见惠)愿君文不必如扬子云,书比不如王右军。古称盛名多坎壈,何如但作寻常人。”不仅对赵鹤诗书给予极高评价,更说明一个基本事实,即在傅山身后、张耀先之后,赵鹤摹刻青主真迹,时在《折霁山稿》成书前的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之前。张耀先卒年无考,但据此诗也可旁证在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之前,且与赵鹤惺惺相惜,并记录了一段张耀先对傅山草书《叙灵感梓经》的珍贵评语。
至于折遇兰榆次东阳拜访赵鹤的时间,可以从折遇兰行述中获知。折遇兰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中进士,次年上任甘肃正宁知县,三十二年(1767年)六月后回乡守孝,三十五年(1770年)闰五月署湖南,三十八年(1773年)“癸巳持服里居,授徒看云山房,复理旧业”,三十九年(1774年)七月十六日为父立碑,秋日为贺家岭村胡神庙行宫写碑记,四十一年(1776年)作《看云山房诗草》序文。可见折遇兰与赵鹤的交往当在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前。再从《题榆次赵敦园图照》之“磋我沉宦海,秦楚多游踪”句可知,该诗作于出仕甘肃、湖南后,即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至四十一年(1776年)张耀先“亦已殂”后,失去知音张耀先的赵鹤,“中夜伤怀抱,研露重摹石室文,伤心更看霜叶稿”。正是此间,折遇兰往榆次东阳拜访了赵鹤,赵鹤则以其摹刻的青主真迹见惠。也许赵鹤赠予折遇兰的即此“东郊书屋珍藏《真山先生真迹》”本,也许是另本《真山先生真迹》。由此可以进一步得出这样的结论:早在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前张耀先在世时,曾与赵鹤交好,收集整理傅山佚文成二人共同追求,张耀先偏重于诗文等文献,并于乾隆十二年(1747年)刻成《霜红龛集》;赵鹤则偏重于傅山书法的收集与摹刻,刻印成册见惠与同道好友,并一生倾心于书法。目前新发现的“东郊书屋珍藏《真山先生真迹》”无疑即赵鹤父子摹刻傅山草书《叙灵感梓经》与小楷《文章小技于道未尊》等书法刻印本,而且还附录了王士祯所写《征君傅山传》,当然,其中是否还包含有傅山其他书法作品,因未见“东郊书屋珍藏《真山先生真迹》”全部,暂无法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