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城:1835年的血光和酷刑
作者: 卫洪平一
我上初中时,有一次历史老师即兴讲起清代道光年间本县(赵城)一个大事件——震动朝野的“曹顺起义”,印象最深的是一段歌谣,开头两句:“耿峪耿壁好大胆,豆腐刀子造了反。”
说来惭愧,我业余喜欢看点乡邦文献,可是几十年过去,对本县历史上这个大事件的来龙去脉却不大了解,也没想过要去弄明白。当然,我对先前那种一味歌颂“曹顺起义”的做法早就产生质疑,认为“起义者”不问青红皂白,把一个有作为的知县及其全家老少一个不剩统统杀掉实在野蛮。产生质疑的直接原因是,我的书柜里有一部清道光版《赵城县志》,常会取出来翻一翻,而被“起义者”杀掉的,正是县志纂著者、湖南长沙人杨延亮。

杨延亮18岁考取湖南乡试解元,20岁中进士,分发山西。清道光元年(1821年)补授赵城知县,时年26岁,一干就是15年,赵城应该是他的第二故乡了。我从清道光七年(1827年)纂成的《赵城县志》里,大略知道一点他的治绩:
修缮常平仓。常平仓是古代为调节粮价、储粮备荒而在各地设置的官仓,这一制度设计一方面对防止谷贱伤农、谷贵伤民以及赈济灾民有积极作用;另一方面官府还可以将常平仓的粮食出借给农民作为种子或口粮,以供不时之需。赵城的常平仓在县署南面,年久失修。杨延亮到任后,将九座仓房修缮一新,每个仓口都挂着一块正方形的匾额,一匾一字,连起来便是:“时和岁稔人寿年丰登”。按他的记载,每年给孤苦贫寒百姓发放救济粮,都“在仓动支,按月报销”。
破除馈赠陋习。赵城本地的西瓜成熟较晚,农历五六月间市面销售的西瓜都是从南边运来的。按旧例,每到这季节,前几任县令都要“责民供献”,馈送州府官员,“民不胜扰”。杨延亮到任后即“罢除之”。
化民成俗。杨延亮有两则简短的政务日记,各记载了一件趣事。一是县城南15里上纪落村,传说为汉将军纪信故里,是官道穿行之地。此处有个青石坡,“上下百余步,峭若壁”,往来车辇都须雇用村中马匹,才能牵挽上坡,马户以此谋利。马户之间抢夺生意,“时时构讼”,影响交通;遇到下雨天,又“恣意索值”,过往行旅挨了宰,背后骂这地方的人太黑。杨延亮便与村老相商,将马户编号,依次受雇,不分晴雨,每匹马受雇一次挣20文,恣意索取者受处罚。这个规定镌刻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人们一望可知,按约行事,从此马户客户两便,官道也畅通了。再一件是旧俗男女婚约没有庚帖,一些不讲信义的人家随意悔婚,诉讼不断。杨延亮断过几起悔婚案之后,定下新规矩:换庚帖。将庚帖分为红柬、绿柬,男家用红柬,女家用绿柬,定亲后互换庚帖,以资凭信。我小时候经见过换庚帖的乡俗,却不知与这位杨知县敦化有关。

振兴文教。清乾隆年间赵城南关、北关各有一处义学,北关义学完好,南关义学年久荒废。杨延亮到任后,即在南关城隍庙复设了一所义学。在他看来:“富者读书易耳,贫者欲教其子弟,先苦于延师之难。尝有天资聪悟,终其身未能入塾者,此义学之设为不可少也。”我在别的资料里看到,辛亥革命元老、著名诗人张瑞玑的祖父,是县学的廪生,深得杨延亮器重,杨氏编印的《赵城课士录》“载其文甚伙”。三晋名儒、清光绪《山西通志》副总纂张铁生(于铸)更是杨延亮一手培养起来的,据《山西献征》载,铁生“十岁作文已可观”,杨延亮初到赵城主持童子试,对铁生“特奇赏,拔擢第一,遂招入署伴诸子读,且授以诗古文词诸学。”铁生后来中举,历任绛县教谕、蒲州府教授。张之洞巡抚山西时,创设太原令德堂,延聘张铁生(同时延聘的还有杨深秀、杨笃)“住堂充襄教事”。据1924年赵城进士乔海峰撰写的《重修杨昭节公墓碑记》:“邑之秀而文者,经公裁成,多蔚为时望。……溯嘉庆一朝,吾邑文风久衰歇,至公而振兴之。洎至清末近百年,而历任山西学使者,尤称赵城文风为岭南诸县冠,盖公之流泽长也。”杨延亮谥昭节,岭南即韩信岭以南。清末民初,山西还流行一种说法:“南赵北崞,文化人多”。
纂著《赵城县志》。这部县志上承清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旧志,下迄清道光七年(1827年),再往后,一直到1954年赵城县建制被取消,与洪洞合并,120多年间赵城再无新志。从丙戌(1826年)春组织采访,到丁亥(1827年)秋独立完编,年青的知县“或驻马邮亭,或肩舆陇上,随时采录,久而成编”。通编避冗繁,显精粹,弃迂阔,求真实。兹举一例,旧志载城西北10里的许村有“蔺相如墓”,此说相沿已久,民间还衍生出一种习俗:童子入学,佩戴墓上产的“灵棘”,可变得聪慧。杨延亮根据《史记正义》《广舆记》,申明“蔺相如墓在邯郸”,进而指出:“《史记》载相如为赵人,所谓赵者本邯郸赵,旧之误以赵城当之。墓之附会,盖由于此。”墓且不存,灵棘焉附?所谓童子佩戴相如墓“灵棘”的习俗,后来便消失了。对绅民的义行善行,杨延亮则尤为重视,他说:“予访荐绅,求所谓义行之士。”“予于善行,虽小必书,愿悭鄙者知所愧厉也。”他治县的目标是:“教之以睦婚任恤之谊,深之以诗书弦诵之文,其士抱义戴仁,其氓含哺鼓腹,洋洋乎坊里之太和哉!”他的文风朴实、尚简,县志自序仅200字,艺文卷亦不收自作诗文。年青知县的襟抱,于此可见一斑。
赵城立县千余年,有作为、有名望的宰官,可考者寥寥,我只知道三位:第一位是宋代的宗泽,他为力主抗金忧愤而死,临终前犹三呼“过河!过河!过河!”。第二位是清光绪丁戊奇荒中殉职的刘祥瀚,他的事迹在百姓口碑里。第三位便是杨延亮,却被“起义者”杀掉了。死前他已推升云南南安州知州,即将离赵,一家老少全部罹难,竟无一幸免!
二
今年春节前,寓真先生招饭,闲谈时点题,让我围绕“曹顺起义”给山西法治文化研究会的刊物写篇史话。我便网购了一册山西人民出版社1957年出版的《曹顺起义史料汇编》(乔志强编),不料一读之下,怦然心惊,沉重的历史气压让我感到窒息!
交了寓真先生的差事,心里却难平静下来。我仿佛被历史的铁钳挟制在200年前家乡的土地上,耳边响起早年听过的歌谣:
“耿峪耿壁好大胆,豆腐刀子造了反……”
“耿”在赵城方言里读diě。耿峪、耿壁是赵城县(今洪洞县赵城镇)城东10里相邻的两个村子,按那时行政区划,属东乡耿壁里。县志载,“东乡水地居半”,灌溉之利仅次于南乡,在知县杨延亮眼里,“其民喜操作,无悬耒而嬉者”。村东10里便是峰峦入云的霍山。20世纪80年代,考古人员在这一带发现了新石器时期的陶片,有钵、尖底瓶、罐、盆等,谓之“耿壁遗址”。
“豆腐刀子造了反”并非纪实,只是个形象化的说法,形容参加起事的人势甚众,因为这里的村民大都会做豆腐。武器呢,当然也不是小小的豆腐刀子,据史料记载,起事者尽出“各家刀棍农具”,“将弯的改直,圆的出尖,像是矛枪样子,连夜打造。”
何以如此仓促?
原来这年农历二月十六日,先天教教主曹顺与师父韩鉴等数十名教徒,在韩鉴家商议造反,决定“陆续敛钱打造军器”,到中秋节那天,同时在赵城、洪洞、霍州、平阳府“起事”。各村头目传告下去:“事成大有好处”“将来可以做官”。不料三月初三,在县署当差的狄思亮,神色慌张地来到耿峪,向曹顺急报:耿峪等村秘密习教之事,杨县官已经侦知,正派差役查拿。狄思亮是曹顺数月前新收的教徒。
曹顺与韩鉴等人紧急磋商。
韩鉴顾虑较多,他75岁,20年前(1816年)因加入先天教犯过案,那时他的师父直隶人傅济被正法,他本人“枷杖发落”。韩鉴心有余悸,说:“咱人少,没有兵器,难敌官兵。”

曹顺32岁,个子不高,两眼如鹰。对韩鉴说:“若被县官拿住,都没性命,不如先动手。”
59岁的杨潮法,是城北五里窑子镇驿站马号里的马夫头,见过些世面。他接过曹顺的话说:“赵城地方是往来大道,如果将官府的文报截住,各处消息不通,救兵一时不能前来,这样就可以裹挟多人,守住险要的地方抗拒。”
韩鉴不再说什么,曹顺当即决定:“明日(三月初四)夜半起事”。
苗三娃粗通文墨,奉命起草传单:“老母限期已满,吾主定于初五日子时起手,将你人马发起,如一人不到立时杀死,一家不到杀个鸡犬不留。于初四日晚间一齐入城。”
李吉星字体端正些,誊真几份,每张传单都盖上一颗铜印。曹顺派人揣着传单,分几路到各村传知。又叫韩鉴等人“搜取各家刀棍农具”,连夜改造成军器。
三月初四傍晚,“纠得徒众并逼胁村人共有二百多人”,在韩鉴家的院子里聚齐。曹顺给大家分发器械,“叫他们头上扎挽绸布做记号,红色为大,蓝的为中,其余都挽青结。”红、蓝、青三种结都叫“英雄结”。又封韩鉴胞弟韩奇(37岁)、张汶斌(39岁)为领兵元帅,李吉星、苗三娃为军师。人群里有胆子小的,害怕衙门守卫的枪炮。曹顺给大家壮胆:“我有法术,能避火器,不怕枪炮!”
接着,派杨潮法到窑子镇驿站做准备,待攻占县城后,将驿站的号马分给众人骑乘,北攻霍州,南取洪洞、平阳。派狄拉子进城往福慧庵送信,叫僧人道洪(俗姓韩,耿峪村人)预备夜里的饭食,县差狄思亮准备火把在县署接应。派韩五达等人骑马四路探听,截取文报。又让刘世孝、郝来喜立刻动身,前往平阳府城埋伏,预备里应外合。
一切布置停当。三更过后,领兵元帅韩奇带着耿峪村六七十人,各拿刀枪棍棒,向县城进发。曹顺、韩鉴、李吉星、韩金宝等在耿峪村坐镇指挥。
曹顺何许人?他怎么成了起事的主谋?

据山西巡抚鄂顺安等清廷官员的审讯档案记载,“曹顺供:是耿峪村人,年32岁。”在这份供词里,曹顺说他平日学习阴阳,会治病,兼学拳棒,与本村素习先天教的韩鉴交好,道光二年(1822年)拜韩鉴为师,习练闭目运气,常念咒语,供奉无生老母。道光十一年(1831年),直隶人傅邦疑(其父即韩鉴的师父、20年前被清廷正法的傅济)来山西传教,韩鉴让曹顺拜傅邦疑为师。傅邦疑临走前,教徒们向他供奉了一千文盘缠,此后每年定期上供。清道光十四年(1834年)九月,韩鉴因年老把教事交给曹顺,让胞弟韩奇、儿子韩毛狗、侄子等人拜曹顺为师,又帮曹顺在周围各村网罗信徒。曹顺便成了赵城一带先天教(民间又称“烧香会”)教主。
那时曹顺父亲已经过世,母亲曹申氏75岁,妻郝氏生了一儿一女,儿子曹根兴才6岁,女儿只有6个月。曹顺在供词中说:“小的贫苦难度,因想傅邦疑远在直隶,年年收用众徒弟的银钱,小的近在本村,多传几个徒弟即可多得银钱。”早几年,因曹顺“素习阴阳兼通医道”,常到城中福慧庵,跟行医的僧人道洪闲谈,借过道洪一本《九莲经》,很是痴迷。接任教主后,为多得银钱,曹顺“捏说”自己是释迦牟尼转世,能“知人前生”,且有“挑莲”之功。所谓“挑莲”,就是用手指插入人口,向上一挑,据说可长气力兼祛疾病。曹顺托道洪借行医之便,四处哄诱煽惑,乡人“多半信服”。不久,曹顺又“捏说”入教的人大都有些来历,韩鉴是吴汉转世,韩奇是海瑞转世,张汶斌是魏延转世,李吉星是徐庶转世,苗三娃是杨四郎转世,马香娃是哪吒转世,马香娃的儿子马丑样是吴三桂转世……于是拜曹顺为师者接踵而至,曹顺还给各村指定了头目。东乡的耿峪、耿壁、苑川、赤霍村,南乡的杨堡村,北乡的仇池、益涧、后沟、下跑蹄村,周围十几个村庄,几乎家家烧香,户户念咒:“观音老母造法船,造在婆娑海岸边。……有朝一日船开了,想上法船难上难。”县署的差役狄思亮、赵法玉,书吏董良史,便是这时候入教的。教徒们供奉的银钱,或数十文,或一二百不等,悉归教主所有。曹顺乘势自立门户,断了给直隶那位傅邦疑师父的例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