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小说《药》中的“康大叔”与“黑的人”
作者: 唐雨摘 要:鲁迅小说《药》中“康大叔”与“黑的人”并非同一人。前者属于鲁迅所说“愚弱的国民”“示众的材料和看客”;后者是杀害革命者的职业刽子手。比较后者,以康大叔为代表的社会普通人对生命的冷漠、对革命的漠不关心,更令人寒心与不安。而这,正是鲁迅要唤醒民众,一起为革命理想共同奋斗的原因。
关键词:人血馒头;抽象与具象;改造国民精神
鲁迅小说《药》中的“康大叔”到底是谁?他与刽子手“黑的人”是否是同一人?这些疑问自上世纪60年代就有学者开始提出,并逐渐引起学界的关注和讨论。最初学术界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是大约从80年代开始,认为“黑的人”就是“康大叔”,“康大叔”就是“黑的人”的观点逐渐占据主流地位,此后的部分教科书和教师用书甚至直接将二人等同混用,以刽子手的名号来代指“康大叔”,似乎这一问题已经解决、已下定论。笔者重新思考“康大叔”与“黑的人”二者间的关系,以确定“康大叔”与“黑的人”不是同一人为起点,来探究鲁迅《药》的写作方法和思想深度,以及小说的多重主题和社会意义。
一、“康大叔”是不是“黑的人”
(一)认为二者是同一人
许多学者曾就“康大叔”是不是“黑的人”这一问题展开讨论,并在上世纪80年代愈演愈烈,但是似乎“康大叔”就是“黑的人”这一研究观点最后占据上风。例如学者陈德滋1985年在《语文教学与研究》中发表的《〈药〉中“黑的人”就是“康大叔”》,叶闰桐于1991年在《上海鲁迅研究》中发表的《我认为康大叔就是刽子手》等等文章,都一致认为“康大叔”就是“黑的人”,就是杀害夏瑜的刽子手。
后来的部分教科书与教师用书也承袭了这一观点。人教社《语文第四册教师教学用书》2001年版说,在肖像描写部分,对康大叔的肖像描写最为精彩:“浑身黑色的人”“眼光正像两把刀刺得老栓缩小了一半”“满脸横肉”“披一件玄色衣衫散着纽扣,用很宽的玄色腰带,胡乱捆在腰间”。这本教参书讲,只这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一个凶残、蛮横的刽子手形象。[1]人教社《语文》第四册(2001年版)《药》的课后“练习”第三题第2小题例举:“喂!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个浑身黑色的人,站在老栓面前,眼光正像两把刀,刺得老栓缩小了一半。那人便焦急起来,嚷道:“怕什么?怎的不拿!”老拴还踌躇着,黑的人便抢过灯笼,一把扯下纸罩,裹了馒头,塞与老拴,一手抓过洋钱,捏一捏,转身去了,嘴里哼着说,“这老东西……”(练习题就此发问:上面两段文字表现了康大叔什么样的性格特征?)[2]显然,2001年版的人教社教材与教参均认为“黑的人”与康大叔就是同一人。
(二)二者不是同一人的证据
那么“康大叔”究竟是不是“黑的人”呢?笔者认为小说中并没有足够证据表明康大叔和“黑的人”是一个人。恰恰相反,小说中却有许多材料足以证明康大叔绝不是“黑的人”。“一个浑身黑色的人”是夏瑜被执行死刑时直接参与行刑的刽子手;而康大叔则是负责牵线搭桥,为“客户”提供信息的中间介绍人。
一是从华老栓“买药”、刽子手“卖药”时的具体情景分析。原文中写道:
“喂!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个浑身黑色的人,站在老栓面前,眼光正像两把刀,刺得老栓缩小了一半。那人一只大手,向他摊着;一只手却撮着一个鲜红的馒头,那红的还是一点一点的往下滴。
老栓慌忙摸出洋钱,抖抖的想交给他,却又不敢去接他的东西。那人便焦急起来,嚷道,“怕什么?怎的不拿!”老栓还踌躇着;黑的人便抢过灯笼,一把扯下纸罩,裹了馒头,塞与老栓,一手抓过洋钱,捏一捏,转身去了。嘴里哼着说,“这老东西……。”[3]
从描写的交易现场可以看出华老栓完全不认识刽子手。若真见到的是茶馆里的常客康大叔,华老栓就不会表现出那么慌乱紧张的模样——“站在老栓面前,眼光正像两把刀,刺得老栓缩小了一半”,老栓“慌忙摸出洋钱,抖抖的想交给他,却又不敢去接他的东西”。此时,老栓害怕的不是还在滴着温热的血的人血馒头,而是害怕面前站着的“眼光正像两把刀”的“浑身黑色的人”,害怕直视刚行刑完毕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老栓若是怕人血馒头,就不会在回家路上像揣稀世珍宝似的揣着人血馒头,“仿佛抱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人血馒头此刻于他而言,是救儿子性命的灵丹妙药,是花费家中大半积蓄,且好不容易有门路“运气好”才有机会买来的,此刻珍惜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害怕呢?因此,华老栓唯一害怕的只会是面前这个“浑身黑色的人”。同时,还可以从刽子手称呼老栓是“老东西”看出刽子手不认识老栓。如果两人相互认识,并像在后文茶馆中那样熟识、常见,那么刽子手断不会使用“老东西”这样笼统且带有侮辱性的称呼,而应当顺口称呼他为“老栓”,也不会非常谨慎防备地“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二是从康大叔在茶馆中的言语来分析。在第三节中,康大叔终于缓缓在茶馆出场,现身第一句话便是“吃了么?好了么?老栓,就是运气了你!你运气,要不是我信息灵……”首先,在这里康大叔直呼华老栓为“老栓”,说明二人相熟且关系不错,因此前文中直呼华老栓“喂”“老东西”的刽子手不会是康大叔。其次,这句“老栓,就是运气了你!你运气,要不是我信息灵……”这里的“信息灵”是指康大叔知道犯人会在何时何地被处决。一名刽子手能够轻易知道在何时何地杀人,这是职业分内之事,而只有行业外部人员通过特殊渠道层层打听后,了解到寻常人无法知晓的信息,才能称之为“信息灵”。所以,康大叔自称的“信息灵”就不能说明他就是刽子手,而是指他有渠道打听消息。在买卖“药”的交易中,康大叔实际上是起到了牵线搭桥的中介作用——介绍买卖双方,即老栓与刽子手建立起生意关系。因为康大叔提前知道夏瑜在后半夜就会被处决,华老栓不出意外现在肯定已顺利拿到人血馒头,所以才会一进门就高声问“吃了么?好了么?”
并且,当花白胡子低声下气地向康大叔打听夏瑜时,康大叔回应道:“……我可是这一回一点没有得到好处;连剥下来的衣服,都给管牢的红眼睛阿义拿去了。——第一要算我们栓叔运气;第二是夏三爷赏了二十五两雪白的银子,独自落腰包,一文不花。”康大叔如果就是杀害夏瑜的刽子手,那么他才在天亮前赚取了华老栓满满当当的一包洋钱,又怎能当着老栓的面高声抱怨说自己“一点没有得到好处”呢?唯一的解释就是“康大叔”不是那个刽子手,没有利用夏瑜的血赚钱,所以他才会认为夏瑜的可用价值全被华老栓、夏三爷和红眼睛阿义占去了。
三是从康大叔与刽子手的外在形象分析。康大叔身着“玄色布衫”,而刽子手也是身穿黑色衣服。这身“黑色衣服”也就常常成为人们把康大叔认同为刽子手的“铁证据”。但只要对刽子手的“黑衣”服饰加以分析,就能发现仅从衣帽看是不对的。
刽子手在大清是官方职业,其衣着打扮有着严格要求。影视剧中,古代刽子手也大都身着黑衣,可以说“黑衣”是刽子手们的职业制服。同时,《药》也描写了行刑前为防止夏瑜的“同党”劫法场而执行警戒的“兵”的装束:“又见几个兵,在那边走动;衣服前后的一个大白圆圈,远地里也看得清楚,走过面前的,并且看出号衣上暗红色的镶边。”可见清朝的官方人员在工作时着装都是统一规整的。由此可以表明,《药》中刽子手身着“黑衣”是其身份的代表、职业的装束。而康大叔出场的外貌形象,则更像是社会上成天无所事事的地痞流氓、小混混。其随意不讲究的穿着打扮(虽也着玄色布衫),说明康大叔不是行刑者,不是“黑的人”。
二、区分二人的意义
(一)丰富看客的身份类型
确定康大叔不是刽子手“黑的人”之后,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康大叔是谁?他的身份信息、社会地位如何?
“包好,包好!这样的趁热吃下。这样的人血馒头,什么痨病都包好!”[4]康大叔一点不在乎直说华小栓得“痨病”会让华大妈心生不满,更是加大了音量高声大叫地“嚷”,“嚷得里面睡着的小栓也合伙咳嗽起来”,说明他并不是因为关心病人真心地想要为其治病而积极询问病情和药效。他大声嚷嚷只是在向茶馆大众炫耀自己能耐通天,炫耀自己“信息灵”。“康大叔见众人都耸起耳朵听他,便格外高兴,横肉块块绽放,越发大声……”在众人崇拜渴望的眼神中,康大叔的虚荣心获得了极大的满足。
“我可是这一回一点没有得到好处”,康大叔此话是在旁敲侧击向华老栓一家邀功要赏。从他标榜“要不是我信息灵”的话来看,他认为自己在买卖药的过程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华老栓一家应该将自己当做救命恩人一般地重金酬谢自己。这突显出他的贪得无厌、欲壑难填。
花白胡子向康大叔问话时低声下气,并且“康大叔显出看不上他的样子”;华老栓面对康大叔时脸上堆着笑,恭恭敬敬,华大妈也“很感激的谢他”;牢头阿义被驼背五少爷敬称为“义哥”,但康大叔要么直呼其名,要么叫绰号“红眼睛”。从茶馆众人对康大叔的言语和态度,可见其地位远在牢头之上。他在茶馆中的话语、神态和声调,无不显露出他的高人一等、目中无人、蛮横粗野。
不同于为给儿子治病耗尽家财的华家,也不同于驼背、花白胡子、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等闲谈的顾客,康大叔是主动向这些底层看客散播消息的上一级,无论是华家的人血馒头,还是夏瑜被杀的事迹,都是通过康大叔一人所言才满座皆知。所以康大叔在这些底层看客的心中是身份尊贵的权势者,是掌握话语权的核心人物。
小小的茶馆将人群分为了三六九等。这些不同阶级、不同立场的人物,映射出整个社会的普遍状态或心态,大大丰富了鲁迅小说中的看客形象,让这些旁观者不再是一群无名无姓,没有清晰五官的模糊背景。通过多阶层的展示,剥削者与被剥削者的集合,让读者得知整个社会从上到下,都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看客们面对国之同胞受难,不会想着同仇敌忾;面对身旁邻居受苦,不会想着共渡难关。他们表现出来的只有对生命的毫无敬畏和对弱者的毫无悲悯。
(二)“抽象”与“具象”完美结合
“要让接受者从小说的具体叙述中感受到超越性的意味,要让接受者从人物形象的言行举止中领会到普遍性的旨趣,是一件难度极大的事。作品具有超越性的意味,具有普遍性的意旨,是小说家共同的梦想。”[5]但要实现这一点,却极其不易,这关乎许多方面的因素。诸多因素中,特别重要的一点就是在一字一句的叙述中,把“抽象”与“具象”完美地结合在一起。
鲁迅首次提出“看客”这一概念,可追溯到《呐喊》的自序部分。在文中,他指出“无论国民体格如何健全茁壮,然而一旦精神愚弱,便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由是,“看客”一词正式登上现代文学的历史舞台。毫无疑问,“看客”就是鲁迅小说中能够把“抽象”与“具象”完美地结合在一起,能够同时囊括普遍性和超越性的一个群体。
在对看客群体的塑造上,鲁迅给予读者的信息少之又少:或无名无姓,或没有身份信息,更有甚者模糊得只剩下若隐若现的轮廓。然而,笔者以为正是他有意地模糊淡化甚至抹去了每一个具体、确切的看客个体,从而更能使读者聚焦于看客的整体形象,进而从他们身上提炼出一个时代的缩影,集中反映出他们性格的弊病与弱点,以达到剖析因果、谋求出路之效。
若是清楚设定了康大叔就是“黑的人”,其职业就是刽子手,那么他所代表的社会群体范围将会大幅缩减。鲁迅为了最大限度地让康大叔这个看客的精神具有普遍性,便尽量控制对他的描绘。鲁迅刻意不赋予康大叔任何明确的社会身份;即使名字,也只给他一个明确的姓氏,却又是没有意义的。假若康大叔有过多的连贯性动作,让康大叔与具体的买药故事情节纠缠太多,那么这个人物形象的内涵便一开始就“具体化”了,他的精神便会具体化,便会让人感到只在特定情境中才具有意义。
但是,仅有抽象化的叙述,容易使作品枯燥乏味,容易让人物概念化、公式化、刻板化,从而让人难以卒读。而鲁迅十分自然巧妙地把抽象与具象结合在一起,以一个又一个鲜活、灵动的具体细节来装点、填充着抽象的人物符号。
在这篇《药》中,鲁迅以十分精细的笔法,把那些往往为常人所忽略的地方加以精雕细琢的叙述:“突然闯进了一个满脸横肉的人,披一件玄色布衫,散着纽扣,用很宽的玄色腰带,胡乱捆在腰间。刚进门,便对华老栓嚷道:……。”短短几句就将康大叔的衣着、神情、性格等向读者交代清楚,让读者在脑海中能粗粗勾勒出一个五大三粗、不修边幅、趾高气扬、蛮横粗鄙的混混形象,于细微处读出诸多信息。这些生动的神情、言行大大增强了人物的立体性,从而让读者对事件的真实性深信不疑,不再认为这是一个被虚构出的脱离社会实际的公式化符号。唯有身份信息模糊不明,但又兼具真实生动的看客形象,才能让读者自然地联想和代入到彼时社会上的诸多人物群体上,从而达到以小见大、尝鼎一脔的良好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