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山蜀道中的水道功用考察

作者: 赵晓东 周努和

摘 要:水道是蜀道交通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于蜀道中水道问题应给予足够的重视。通过实地调查与口述采访,证诸历史文献,我们发现在大巴山深处渠江与汉江水系各支流都具有程度不等的通航条件,历史时期担负过相应交通运行功能。从米仓道通江河人工船槽、“巫臷盐大路”盐运、涪州荔枝北运等实例实证,可复原水道在蜀道交通上的面貌与作用,从而进一步推动蜀道文化的深入研究与文旅融合发展。

关键词:西部陆海新通道;蜀道;水道;盐;荔枝

2022年盛夏和2023年金秋,我们分两次对以蜀道为主的今川陕渝鄂接合部古代交通进行田野调查,印证历史时期的蜀道线索,为“西部陆海新通道”提供史实佐证,以深化文化基因在这个国家战略实施中的能动。我们两次用了19天的时间,先后对包括渠县、宣汉、通川、万州、涪陵、利州、昭化、剑阁、朝天、勉县、汉台、城固、汉滨、旬阳、白河、竹山、巫溪、镇坪、紫阳、万源、通江、恩阳、顺庆等4省市的20多个县(市、区)进行道路文化调查。我们晓出踩点,夜晚行车,抽暇制图,走访学者,印证文献,获得了包括山形水势、道路节点、水陆互动、方国部落、民族迁徙、文博文物等诸多方面启发。其中特别发现除了陆行的道路外,水路也是蜀道的重要组成部分,水运是自汉晋即有文献证明的交通行为。现就其中大巴山区内的水上通道部分,思考阐发如下。

一、人工船槽:大巴山蜀道水运生机盎然

蜀道是中国古代交通史研究的重要领域,在黄盛璋、王开、严耕望、蓝勇等人开拓之下,刘庆柱、王子今、李勇先、马强等从各自的视野讨论蜀道交通史,在文献整理与研究方面取得丰硕成果,极大推进了蜀道研究。王开、蓝勇等人在蜀道的嘉陵江水道运输上还有所涉及,对战国以前就能从甘肃通到广元昭化的情况作过分析;其他学者对汉江从勉县开始即能“浮汉而东”[1]直达汉口也有论述。但蜀道中大巴山水道问题讨论较少,尚未从一个大的时空视域下来讨论水道在大巴山古代交通中的客观功用。

笔者在“历史上的西部陆海新通道课题”调查中,对西南沱江道、赤水河道、左右江道等作过水运溯源探究,认识到水路在古代交通中的重要性;并且对四川在西部的交通定位亦有了从自然地理、行政布局到文化尺度的认知转变,有必要重审蜀道定义。狭义蜀道为秦蜀道路;广义蜀道即是历史时期所有出入四川(包括今重庆)的道路。如果从文化区域视角来看,置一个文化的发生区与周边天然有联系的事实思维,蜀道亦当指大四川(巴蜀文化圈)的道路。为此,将狭义蜀道(秦蜀栈道和归巴栈道)、广义蜀道(以四川成都为辐射中心,通向陕、鄂、藏、滇、黔、陇等省的古代交通路线,时间延伸到当代)作“再广义”定义:蜀道是历史时期直至今天,进出巴蜀周边及以远和巴蜀内部互通的发散强烈的巴蜀文化的主要水陆道路的总称。这与西南官话分布区[2]地域较为吻合。此定义可以还原历史时期,秦岭以南包括汉中—安康—鄂西北汉江谷地与大巴山内属巴蜀的事实。从这样的认识出发,蜀道就包括了川渝与湖北、湖南乃至其以远的古代交通,它与云贵以远包括广西、越南等,以及滇西直达缅甸、印度的中外道路相互勾连,形成中国西部地域北接陆上丝绸之路,南接海上丝绸之路的中间路段。其和南方丝绸之路功用一样,可称之为两大路之间的“陆桥之路”。

基于以上定义,笔者从西部空间视域与文化上的大四川视野下对川陕鄂渝接合部古代交通进行田野调查,发现了大巴山蜀道中渠江水系与汉江水系的水陆沟通互补性、大宁河与堵河的水运联系以及荔枝整树水运问题等。我们通过对大巴山蜀道中的水道功用的讨论,以期还原蜀道运输的历史实际,为蜀道研究提供一个新的思考路径与调查素材,为“历史上的西部陆海新通道”研究奠定基础。

故而此次考察,我们实际上是以过去没有过多受到重视的大巴山内渠江水系的航运价值为主,尤其以其各支流水尾通航节点进行探究。嘉陵江入蜀至合川及其左岸支流,大部分皆奔涌在巍巍大巴山内,其中渠江支流自成两大体系。主源体系为州河,州河及其上源后河,发源于四川万源市官渡镇与大竹镇接壤的大横山,在宣汉县罗家坝和县城处,分别汇入由重庆市城口县白芷山北坡发源的中河和南坡发源的前河后,始有州河之称。它流经达州市通川区,在渠县三汇镇纳入右来的巴河,水量倍增,共赴合川而汇入嘉陵江,直下重庆朝天门。

渠江另一主要支流巴河亦另成体系,也由数源相汇而成,源头皆在四川巴中与陕西汉中、安康之间的米仓山,故可称为米仓水系。巴河之东的渠江最大支流为通江河,在平昌县江口镇汇入,分别由大、小通江河在通江县城上游5公里的小江口交汇,右(西)为发源于陕西汉中市南郑区广家乡大红岩的小通江河,左(东)为发源于镇巴县西河乡罗家沟的大通江河。民间称呼中,大通江河称东河,小通江河称西河,南江至巴州区大溪口一段称南江河。至于巴河这一名称,不同时期不同江段都有出现,大小通江河交汇后至平昌江口镇一段原来称为巴河,后被平昌至巴州区一段“篡夺”,现延至与渠江交汇口,也称巴河,后江口镇以下又称巴江。巴河各支流名称还有不同古称:恩阳河古称清水,南江河称难江,大通江河称宕水,小通江河称诺水,平昌至小江口称徐曹水或不曹水,又有巴水之称。巴中市文化研究者彭从凯感叹,巴河各支流名称之复杂,犹如大巴山内纵横缠绕的各种路径,不经实地考察,极易混淆。大巴山内蜀道,往往循以上河谷并行,如不熟悉河流的今名、古名、学名、俗名,往往云里雾里,莫辨东西。

我们考察后认为,蜀道穿行大巴山内的道路,是由众多陆道、水道相辅相成、互倚互衬构建起来的路网组合,陆道中长距离的沿河谷行进是古人天然的选择,官方辟路或民间物运大都继续沿用。具体到翻越米仓山的道路也“本为多线、复线体系”[3],“是自为一体的系统”[4]。2022年夏秋之际,天大旱,在通江河的一处干涸的河床上出现了人工船槽遗痕。这当为通江河作为古蜀道重要水运通道的证明。

此处人工船槽位于通江县广纳镇高坑坝处通江河的河床上。这里因河滩落差较大,天然形成一深滩,阻船上行,有民谣称“说起高坑难上难,锁符搬了拉空船”。人工开凿的船槽裸露后,彭从凯迅速赶来进行了调查和测量,测得槽长137米,有两段人工码砌的石墙隔开河水;为减少流水冲击上行之船,古人开凿有导流槽。据船槽西岸还残留有7个绞桩孔推测,当时安装有类似转盘之类的绞车,帮助船只从下滩绞入上滩。彭从凯分析说,高坑古船槽有可能开凿于唐武德年间(公元618—626年),甚或更早的米仓道肇始时期。[5]

按照彭的分析,米仓道最早的主线路应定位于有较多自然通航条件的通江境内。彭从凯和通江县文物局原局长龚道勇在此前作了较多基础工作,彭还出版有《巴中历史文化探微》《巴中历史文化田野调查》等上十本专著。他们称南江河不通航,民间以“难江”称之。

穿行于大巴山中,我们所见河流皆绿意盎然,与石崖、绿树、山峦浑然一体,大部分河段皆因下游电站拦河坝阻水,看不出其原生之态。访谈村民、细察岸线,还可觅出些许当年通航河流的痕迹。先民们不因大山环抱而茧缩一隅。他们利用山中无数条细如毛细血管的孔道,或伐竹木为筏顺流,或造载重1000公斤以下的独木舟、三板船之类的简易木船,上下穿行,游走在怪石与险滩之间,在你意想不到的山之缝隙,巧妙穿梭。我们从四川、陕西、湖北、重庆一路走来,这种情况县县皆有,从而印证了史念海所讲:“一苇之航远较翻山越岭容易”[6]。

作为航运,以上这种简易与原始形不成强大的运力,但成十上百地蚁聚而行,则也阵势浩荡。1932年冬,红三军从房县南下巫溪,就在大宁河上游夺得地主土豪们的100多只小船,齐发而下巫山大昌,[7]令青山俯首,碧水让路,气势如虹。巫溪宝源山自古所产之盐,就通过这种船载、人背方式运至包括鄂西北、陕东南各地。

二、“巫臷盐大路”:渝陕鄂边勾连有水道

狭义蜀道包括产自上古宝源山的巫臷之盐的道路系统,任乃强先生较早作了阐述,湖北十堰明安生、陕西安康王晓群、重庆巫溪唐文龙也作了实地考察和文献论证,出版有专著,但没有引起中国学术界主流关注,至今没有纳入全国性蜀道研究者的视野。

广义的蜀道自然包括今渝陕鄂边的道路。这条延展了5000年的古代通道,承载了一个特殊的物流现象,那就是巫盐。我们有必要翻开任先生早在1960年即完成的《华阳国志校补图注》,其中涉及巫溪一带盐产区评价为:在川、陕、楚、湘间,成为一特殊之经济中心,交通与文化皆甚先进。这里每年产盐约二十万石,为四方商旅荟萃之地,若干“盐大路”得以开辟,对于大巴山之交通影响极大。[8]而这条“盐大路”也是由山路与水路共同构成的。

古蜀之地包括今川陕渝鄂湘交界地区,井盐开采之前,人们主要仰给于以宝源山为主的巴东盐泉。巴东有《山海经》记载的巫臷之国[9],任乃强先生考证在巫山与巫峡,居三峡正中。其中瞿塘峡一称“巴峡”,为巴东三大峡之首,其东口(即大溪口)与巫峡西口(即巫溪口)之间百里,河谷开阔,多耕地,巫溪河谷、大溪河谷相连,构成一小盆地,天然成为这个盐泉民族(巫臷民)发展的地盘。巫臷之兴,当与虞夏同时。巫臷与虞夏,可以说是上古时代两朵并蒂的文明之花。巫臷人较早发现并利用了自然盐泉(泉盐),可称为巫盐。

《山海经》形容巫臷人过着神仙般美满幸福的生活:“不绩不经,服也;不稼不穑,食也。”就是说不耕田不织布,都有衣穿有饭吃;还说那里“鸾鸟自歌,凤鸟自舞”[10],森林茂盛,鸟兽成群。人们不狩猎也不采摘,仍然有肉和美味食用。正因为控制了食盐“刚需”,周围都要前来用自己的物资交换食盐。就是因为不得不前来交换的原因,道路由此诞生。其中,汉水流域今竹山、竹溪、平利、镇坪一带古庸国地域,也是如此。任乃强先生称之为“盐大路”[11]。从距今约7000年的巫山县刘家坝遗址中的文化遗存来看,巫溪地区确实早在此时已开始有盐业生产了。[12]我们考察以后认为,这条最为古老的进出川(渝)之道,也是蜀道,是蜀道最东面一条通往秦楚的古代网络状道路,并以“巫臷盐大路”名之。

“巫臷盐大路”的关键节点是位于巫溪、竹山、竹溪、镇坪交界处的鸡心岭山,其海拔2000多米。从巫溪上溯大宁河即需翻越它;下山则可分道西入陕东南、东入鄂西北。入陕之路在旬阳汇入汉水再溯旬阳河直入库谷道北进关中平原;入鄂之道顺堵河(庸水)而下进入古庸国都邑竹山县上庸镇(旧田家坝北坝),再顺河至十堰市张湾区黄龙镇(堵河口)汇入汉水,转商洛武关道也可进入关中。巫盐没有进入关中,但在陕南、鄂西北大事发散,是上古即有的经济流向。

巫臷国未进入战国之世,便灭亡了。[13]它灭于前来交换食盐的庸人之手。庸国是周武王伐纣的牧誓八国中的参战首国,被楚、巴、秦联合灭国前,都邑位于今湖北十堰市竹山县堵河旁的上庸镇,近年在竹山黄土垇遗址附近就发现一疑似春秋中期的青铜戈,上面有“庸公之大元凡子羽戈”9个篆体铭文,乃庸国器物,系“庸君的大儿子凡君名子羽使用的戈”[14]。至于其疆域,则宽达今湖北、重庆、陕西交界地带18个县(市、区)。[15]其中竹山—巫溪—巫山是中心,横跨汉水流域和长江流域。其人以掠卖奴隶发家致富,强盛时,几乎把楚国搞覆灭了。[16]

庸国被楚、巴、秦三国瓜分,巫臷落入巴手,最后被楚所占。任乃强先生以独有视角,解析中国古文学名篇楚人宋玉《高唐赋》时说:天帝之季女,封于巫山之阳,“朝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这位巫山神女还对楚怀王说:“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这篇赋是宋玉献给楚襄王的,不能凭空造谣。后世文人只欣赏他的文章,盛传这个故事,却未有人研讨过文章的实质。近世的科学家们,也只把它看作文人游戏,付之一笑而已。我试把它结合到巫溪盐泉来分析,觉得任乃强先生所说的巫山神女,代表的是巫盐。巫盐对于楚人的生活来说,正如大旱之望云雨。巫盐能运来满足楚人食欲,宋玉称为自荐枕席。楚襄王时,被秦国夺取了巫盐,楚国大乱。襄王曾竭其全力夺回巫盐。宋玉的《高唐赋》,便是此时作来歌颂襄王的。楚文学好借神鬼为寓言,不直陈其事。屈原文章便是如此,故其弟子宋玉也是如此。[17]

堵河是“巫臷盐大路”较长距离运行的人流、物流通道。对它的上游通航节点,安康市王晓群和十堰市明安生分别作过详细调查。他俩认为,从陕西镇坪和湖北竹山入川(渝)运盐之路,在鸡心岭以北,都是堵河的航运功能催生的。堵河上游为官渡河,再上游为公祖河。从公祖河的柳林店开始,即可以2吨、5吨、10吨乃至30吨不等的木船,分别顺流至竹山、堵河口,然后扬帆进入汉水。鸡心岭以南则是今重庆巫溪这个上古即驰名的盐产区,下山可顺大宁河通航1吨到5吨不等的木船,直达巫盐产地宁厂。明安生多次往返堵河与大宁河之间调查,随行的王素冰、袁平安等即拍摄有盐卤输送栈道、人行盐道、船运水道三道并行途中的人工奇观,夺人神魄,叹为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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