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儒家劝学论

作者: 江玉祥

摘 要:先秦儒家劝学思想以孔子劝学论最原始本真,《吕氏春秋·劝学》最进步。温习《论语》《孟子》《荀子》《礼记》《吕氏春秋》等经典篇章,辨其异同,可知先秦儒家劝学初为修养自身道德,后成“建国君民”大事,为官者必先为学。劝学内容既有道德修养,也有以“六艺”为代表的知识技能,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和阶级烙印。劝学方法强调须先立志,以学为乐,尊师重道,持之以恒。时至当代,先秦儒家劝学论依然有强烈的激励作用和深刻的指导意义。

关键词:先秦儒家;劝学思想;学习方法论

讨论先秦儒家劝学论,可据的经典有《论语》《孟子》《荀子·劝学》《礼记·学记》《大戴礼记·劝学》和《吕氏春秋·孟夏纪·劝学》。《荀子·劝学》和《大戴礼记·劝学》有一大段文字相同,《礼记》和《大戴礼记》都是汉儒纂集先秦儒家的资料汇编,《大戴礼记·劝学》抄自《荀子·劝学》是无疑问的。《吕氏春秋·孟夏纪》中《劝学》《尊师》《诬徒》《用众》四篇“要旨在劝学尊师,则是儒家者流之作也。”[1]如论时代,当以《论语》为最早,大概成书于春秋末期、战国初期。《孟子》成书于战国中期,《荀子》成书于战国晚期。孙星衍考订,《吕氏春秋》成书于秦王政六年(公元前241年)。如论劝学思想,当以孔子劝学论最原始本真,以《吕氏春秋·劝学》最进步,时代不同所致。

温习先秦儒家劝学论,辨其异同,发掘其中的微言大义,对于今日社会大众仍有现实意义。本文试论先秦儒家关于学习目的、学习内容和学习方法三个问题,其中以孔子的劝学论为主,也涉及孟、荀及以后儒者的言论,由此以见孔子作为儒家开山祖师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影响。

一、先秦儒家学习之目的

学习目的,也即是讲人为什么要学习?《论语》第一篇《学而》首章:“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邢昺《疏》引《正义》曰:“此章劝人学为君子也。”为什么这样说呢?孔子说:“学者而能以时诵习其经业,使无废落,不亦悦怿乎?学业稍成,能招朋友,有同门之朋从远方而来与己讲习,不亦乐乎?既有成德,凡人不知而不怒之,不亦君子乎?”君子,国君的儿子,古代贵族男子的通称。与君子对举则为小人(被统治阶级)。那么,是否可以说孔子劝学之目的是叫读书人挤入君子贵族的行列呢?还不能这样简单推论。因为《论语·雍也》又载:“子谓子夏曰:‘女(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孔子以前的西周是“学在官府”,只有贵族才有享受教育的权利;孔子身处的春秋时代,礼崩乐坏,学散民间,孔子就是第一个兴办私学,主张学无差等、有教无类的儒家开山祖师。所谓“君子儒”就是指才德高尚的读书人,“小人儒”指才德不高尚的读书人。“人不知而不愠”这种修养是君子才具备的品德,而这种品德可以通过学习获得,亦即是说通过学习可以为君子。至此,我们不难明白孔子劝学的目的是从道德的角度,认为学习的目的是把自己修养成一个才德高尚的君子。孟子主张“性善”,他认为人所以有不善,是由于外物引诱、陷溺的结果,所以孟子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告子上》)“求其放心”,即是自己修养,通过学习找回失去的良心,恢复善性。一个人如果不断地修养学习,扩充善性,就可以成为圣人。

孔子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论语·宪问》)怎样理解为己为人呢?杨树达《论语疏证》引《荀子·劝学篇》《新序》和《后汉书·桓荣传论》的解释,正确说明了其含义。《荀子·劝学》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君子之学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学也,以为禽犊。”禽犊,古时彼此馈赠的礼物,此处引申为用学问取悦于人。《北堂书钞》引《新序》曰:“古之学者,得一善言,以附其身;今之学者,得一善言,务以悦人。”《后汉书·桓荣传论》曰:“为人者凭誉以显扬,为己者因心以会道。”亦是说古代(西周时代)的学者学习的目的在于修养自己,现在(春秋战国时代)的学者学习的目的却在于装饰自己,取悦别人。

“古之学者为己”之“为己”,即是孔子在另一个场合说的“修己”,修养自己。《论语·宪问》曰:“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孔子的学生子路问老师:“怎样才能算是一个君子?”孔子回答:“修己。”修己到什么程度才算君子呢?孔子说:首先“修己以敬”,即当敬其身;其次“修己以安人”。“人”指什么?杨伯峻说指“上层人物”(《论语译注》),欠妥,可能还是宋人邢昺《疏》说得对:“修己以安人者,人谓朋友九族”。最后“修己以安百姓”。邢昺《疏》曰:“修己以安百姓者,百姓谓众人也,言当修己以安天下之众人也。” “修己以安百姓”到了孟子,就是“修其身而天下平”(《孟子·尽心下》),《礼记·大学》归纳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以修身为本。孔子认为“修己以安百姓”这个目标,虽尧舜那样的圣人都没有完全做到。因此,孔子所谓的“君子”就是圣人,可能比圣人更高的目标。怎样才能修养成一个君子呢?孔子认为其途径就是:学习。孔子说过“生而知之,上也”(《论语·季氏》),但谁是“生而知之”的天才,他没有说。总之,他不认为他是天才,他再三表白自己“好学”, “学而不厌”(《论语·学而》),“敏而好学,不耻下问”(《论语·公冶长》)。他认为人生下来,其性情本来差不多(“性相近也”——《论语·阳货》),因为后天习染不同,人与人之间便相距悬远(“习相远也”——《论语·阳货》)。这种后天的差距,又可以通过学习来弥补,所以孔子主张“学而知之”(《论语·季氏》),人人都需要学习。孟子更认为“人皆可以为尧舜”,关键看是不是照尧舜那样去作为。孟子说:“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人病不求耳。”(《孟子·告子下》)荀子说:“人之于文学,犹玉之于琢磨也。《诗》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谓学问也。和之璧,井里之厥也,玉人琢之,为天子宝。子赣、季路,故鄙人也,被文学,服礼义,为天下列士。”(《荀子·大略》)《礼记·学记》说:“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学乎?”君子如果打算化育人民,形成美好的风俗,一定要由教学入手。《礼记·学记》又说:“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是故古之王者建国君民,教学为先。”玉不雕琢,就不会成为器物;人不学习,就不会明白道理。所以古代君王建立国家,治理人民,总以教学为首务。

我们可以看出,孔子孟子劝学的目的在完善个人的道德修养,荀子以后的儒家便把学习作为“建国君民”的大事。荀子特别强调为官者必须学习,他说:“学者非必为仕,而仕者必如学”(《荀子·大略》)。即学习不一定是为了当官,但当官的一定要去学习。

二、先秦儒家学习之内容

学习的内容,也即是讲学什么?孔子说:“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言,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论语·学而》)孝悌、谨言、爱众、亲仁属于道德修养,亦即是子夏说的“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 (《论语·学而》),皆属于礼的范畴,首先要学习躬行实践的内容就是礼。“虽曰未学”,虽然未从师服膺学问;“吾必谓之学矣”,我一定说他已经学习过了,那是从父母乡党耳濡目染习得,是世代相传的文化遗产。这样学习躬行之后,尚有余力则去学文。东汉马融注曰:“文者,古之遗文。”邢昺《疏》曰:“古之遗文者,则《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是也。”六经的提法,在《论语》中尚未出现,但六经的书名除《春秋》外,都出现了。孔子最强调学的文献是《诗》《礼》《乐》。孔子认为:“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论语·季氏》),“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孔子对学生说:“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论语·阳货》)

荀子处于战国晚期,他主张性恶论,所以他比主张性善的孟子更强调学习。荀子和孔孟一样,他所谓的“学”也是包括知识和道德两方面的。他所谓的“知识”也是古代典籍。他说:“学恶乎始?恶乎终?曰: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其义则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真积力久则入,学至乎没而后止也。故学数有终,若其义则不可须臾舍也。为之,人也;舍之,禽兽也。故《书》者,政事之纪也;《诗》者,中声之所止也;《礼》者,法之大分,类之纲纪也,故学至乎《礼》而止矣。夫是之谓道德之极。《礼》之敬文也,《乐》之中和也,《诗》《书》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间者毕矣。”(《荀子·劝学》)学习从诵《诗》开始,终于读《礼》,学习的初级目标是做一个“士”,最高目标成“圣人”,这些都源自孔子。“真积力久则入”,真心诚意日积月累,力行而能持久,学习自然入门,就会有成就。“学至乎没而后止也”,学习到死为止。这种“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学习精神,反映了为新兴地主阶级代言的“孙氏之儒”的进取精神!

荀子这段话中六经出现了五经,只有《易》未提到。但《荀子》一书三处提到《易》,一是《非相》:“故《易》曰:‘括囊,无咎无誉。’”(见《周易·坤卦》)二是《大略》:“《易》之《咸》,见夫妇。”三是《大略》:“《易》曰:‘复自道,何其咎?’”(《周易·小畜卦·初九》)。这说明荀子时代,包括《易》在内的六经已成为读书人学习的课本。

总的说来,先秦儒家学习的目的是讲内心修养,亦即求“道”,而“道”是从学习古代典籍求得的,学习古代典籍,就是孔子所谓“学文”。

道之外还有两类知识,一叫“能”,又叫“艺”;二叫“事”。春秋以前的士是武士,武士学习礼、乐、射、御、书、数,谓之六艺。顾颉刚先生在《武士与文士之蜕化》一文中考证说:“《周官》大师徒以乡三物教民,‘三曰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而礼有大射、乡射,乐有《驺虞》《狸首》,御亦佐助田猎,皆与射事发生关系。其所以习射于学宫,驰驱于郊野,表面固为礼节,为娱乐,而其主要之作用则为战事之训练。故六艺之中,惟书与数二者乃治民之专具耳。”[2]六艺是孔子祖传的艺能,也是孔子在世时孔门弟子学习的内容,但不是孔子提倡学习的东西。孔子提倡学六种古典文献,培养学生的目标是“君子”,而君子是不需要具备这么多艺能的。所以,当卫灵公问陈(阵)于孔子,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论语·卫灵公》)孔子娴熟六艺,怎么说“军旅之事,未之学也”?很显然,卫灵公所问之事,同孔子提倡的学习内容和学习目标难吻合,他不愿意回答。还有一件事,更能说明问题。《论语·子罕》记载,太宰问孔子的学生子贡:“你的老师是圣人吗?为什么这样多能呢?”子贡回答:“我老师本是上天让他成为圣人,又使他多才多艺。”孔子听到后,很不满意子贡的答话,他说:“太宰是知道我呀!我自小贫贱,常自执事,固多能为鄙人之事。圣人君子应当多能吗?不当多能。(我既然多能,当然不是圣人君子!)”孔子死后,门下弟子辗转相传,逐渐倾向于内心修养而不以习武事为务,到了宋明理学则专讲心性矣!

至于“事”这种知识是农工所学习的小艺,更不是作为君子应学习的东西。孔子学生子夏说:“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论语·子张》)故樊迟请学稼,孔子说:“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他又说:“吾不如老圃。”(《论语·子路》)因为这些都是“小人”(劳动人民)之事,君子所不为之。于此可见儒家劝学论颇具时代特征和阶级烙印。

三、先秦儒家学习之方法

学习方法,即是讲怎样学习?先秦儒家学习方法概括起来主要有如下几个方面:

第一,立志。凡做一件事,都应确立方向,学习也应有个志向,这叫立志。孔子从十五岁就立下了学习的志向,十五岁是“成童之岁,识虑方明,于是乃志于学。”(邢昺《疏》)他还排了一张个人发展成才时间表:“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他鼓励年轻人努力学习,早日成才,他说:“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论语·子罕》)荀子《劝学》进一步提出了“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的著名论断,鼓励年轻人立志,赶超前辈,勇攀高峰。南宋理学家朱熹论为学之方,十分强调学者必先立志。朱子说:“学者大要立志。所谓志者,不道将这些意气去盖他人,只是直截要学尧舜。”“学者立志,须教勇猛,自当有进。志不足以有为,此学者之大病。”“学者须是立志。今人所以悠悠者,只是把学问不曾做一件事看,遇事则且胡乱恁地打过了。此只是志不立。”“立志要如饥渴之于饮食。才有悠悠,便是志不立。”“英雄之主所以有天下,只是立得志定,见得大利害。如今学者只是立得志定,讲究得义理分明。”[3]可以说,为学须立志乃是从先秦儒家劝学论到宋明理学的为学之方一以贯之要义,也是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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