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蜀先王“柏灌”的名号及其行迹考辨
作者: 潘殊闲 徐成龙摘 要:
古蜀先王“柏灌”,在已知的相关历史文献中有拍濩、柏濩、栢濩、折灌、柏灌、栢灌、伯雍等七种写法。其中,第一个字不同的写法有共同的基点,就是对“柏”字的变异写法;而第二个字共同带有“隹”。稽考古蜀五祖的名字可以发现,柏灌氏是蜀祖从山地进入平原的一支过渡族群,也是蜀祖告别岷山高地、迁徙至成都平原的分水岭。他们既有山地高台乔木丛林的生活经历,又有平原水泽灌木丛林的生活体验;最重要的是,他们已经开启了蜀中先民治理成都平原水患的先河。后世的杜宇、开明接续这种水患治理,至李冰时期而大功告成,成都平原从此进入“水旱从人,不知饥馑”的“天府之国”时代。由于柏灌氏是一个迁徙过渡的族群,所以,历史文献关于他的行迹记载非常少,与古蜀其他先王形成明显反差。
关键词:
古蜀先王;柏灌;名号;行迹;考辨
扬雄《蜀王本纪》云:“蜀之先,称王者有蚕丛、柏濩、鱼凫、开明。”[1]又说:“蜀王之先,名蚕丛、后代名曰柏濩,后者名鱼凫。”[2]明人郑朴编的《扬子云集》在搜录的《蜀王本纪》中又云:“蜀之先,称王者有蚕丛、折灌、鱼易、俾明。”[3]而《华阳国志》则这样写道:“周失纲纪,蜀先称王。有蜀侯蚕丛……次王曰柏灌,次王曰鱼凫。”[4]仅以上述文献所记,古蜀先王的第二代名号就有柏濩、折灌、柏灌等写法。那究竟哪一种写法更符合历史本原?其留下的行迹究竟有哪些?相比于古蜀其他先王的事迹,有关柏灌的文献记载是最少的,后世相关的研究也多含糊或省略,冯广宏、何崝、李胜铨、刘兴诗等先生有过一些探讨,但仍有一些问题值得进一步辨析。基于此,本文试图通过文献梳理和辨析,探寻其中的一些内在逻辑,希望能进一步推动古蜀先王的研究。
一、柏灌的写法钩沉
从目前所知的文献来看,最早出现“柏灌”二字的当是《蜀王本纪》。但由于包括《蜀王本纪》在内的多种记述古蜀历史的文献已经散佚,后世所引《蜀王本纪》时,异文众多,导致人们的认识含混不清。
下面,简要梳理一下各类文献中有关古蜀先王“柏灌”的多种写法。
柏灌的不同写法 具体文献出处
拍濩 《路史》卷四;《古微书》卷十三;《玉海》卷十六。
柏濩、栢濩 《六臣注文选》卷四十六注;《太平御览》卷八百八十八;《蜀中广记》卷一。
折灌 《扬子云集》卷六;《太平御览》卷一百六十六。
柏灌、栢灌 《华阳国志》卷三;《古今事文类聚》后集卷四十四;《诗林广记》卷二;《山堂肆考》卷二百一十四;《蜀中广记》卷一和卷七十一;《全蜀艺文志》卷四十八;《古今合璧事类备要》卷六十八“飞禽门”注;《四六标准》卷二十一注;《春秋战国异辞》卷五十四;《御定骈字类编》卷二百二十一“鱼凫”条注;《御定佩文韵府》卷七之四“鱼凫”条注;《御定历代赋汇》补遗卷五。
伯雍 《扬子云集》卷六;《艺文类聚》卷六;《通典》卷一百七十五“古梁州”注;《文献通考》卷三百二十一“古梁州”注;《太平御览》卷一百六十六;《舆地广记》卷二十九;《类说》卷三十六;《山堂肆考》卷三十二;《锦绣万花谷后集》卷六;《御定渊鉴类函》卷三百三十四。
从上述七种写法可以看到,有四组第一个字的写法是基本相同的,这就是:柏濩、栢濩、柏灌、栢灌。“栢”与“柏”本身相通,都是指柏树,常绿乔木。第一个字的另外三个写法:拍、折、伯,与柏字的字形十分相近,尤其是拍和伯,应该是抄写翻刻之笔误。折与柏,应是漫漶缺笔之误。如此来看,历史上有关“柏灌”的“柏”字的多种写法,其实都是有共同基点的——都是“柏”字的变异写法。
上述写法真正的差异在后面的一个字,也就是濩、灌与雍。“濩”与“灌”,字形相近。濩,有两种读音。
一是读huo,四声。有如下义项:
1.雨水从屋檐流下的样子;2.形容水流自上而下汹涌澎湃的样子;3.煮;4.浸沤。
二是读hu,四声。有如下义项:
1.散布、流散;2.通“頀”,指商汤时的乐名。
灌,也有两种读音。一是读guan,四声。有如下义项:
1.注入,流入;2.灌溉;3.淹没;4.饮,饮酒;5.强迫使饮;6.浇铸;7.丛生的矮小树木;8.姓;9.情意恳切貌;10.祭祀名,斟酒浇地以迎神;11.通“盥”,洗涤。
二是读huan,四声,指水盛貌。
雍,只有一种读音,即yong,一声。义项比较多:
1.和谐,和睦;2.水泽;3.黄河溢出形成的支流;4.天子食毕所奏的乐歌;5.通“饔”,指熟食;6.姓;7.古州名,九州之一;8.周代诸侯国名;9.古县名。春秋时为秦国都城,在今陕西省宝鸡市凤翔区西南;10.保佑;11.通“壅”,遮蔽,阻塞;12.通“拥”,拥有,拥抱。
濩、灌、雍三个字,都共同带有“隹”;而濩、灌还共同带有“氵”。《说文解字》解释“隹”为“鸟之短尾总名也”[5],说明这三个字都与短尾鸟有关。而“氵”则为水,“雍”也有“水泽”的义项,说明这三个字事实上都与水有某种关系。
二、柏灌的含义解读
通过上述文献钩沉可知,拍、折、伯都是“柏”字的变异写法,而濩、灌、雍三字,也都有某些共同的含义。那古蜀第二位先王究竟该如何称呼,又代表什么意思?要厘清这一问题,不得不从蜀地的自然地理条件说起。
四川在数亿年前曾是一片海洋,后来由于地壳变化,海水退去,变成内陆盆地。这是大家所熟知的地理知识。
历史上最早的蜀族并非蜀地的土著,其形成有一个不断迁徙的过程。从已有的研究成果来看,关于蜀族的最早起源,大家比较倾向于曾活动于黄河上游的氐羌民族。远在传说中的三皇五帝时期,“他们就不断沿着青藏高原的横断山脉向南迁徙”[6]。《后汉书·西羌传》这样描述他们的迁徙特色:“子孙分别,各自为种,任随所之。”[7]其生产生活方式则是:“所居无常,依随水草。地少五谷,以产牧为业。”[8]这支氐羌族迁徙到今天的川西北高原的岷山与岷江河谷,逐渐定居下来。他们先是居住在石穴中,后来累石为室,这种习俗甚至一直沿袭到后代。《后汉书·南蛮西南夷传》曾这样叙述这一带居民的生活方式:“皆依山居止,累石为室,高者至十余丈,为邛笼。”其注释云:“按今彼土夷人呼为‘雕’也。”[9]这种“邛笼”,人们习称为“雕楼”。章樵注扬雄的《蜀都赋》时曾引《先蜀记》云:“蚕丛始居岷山石室中。”[10] 则古蜀最早的先王蚕丛氏因居石室,“巉棱如簇蚕”[11]而得名。也就是说,蚕丛之名,并非因为养蚕而得名,而是所居石室的墙体累积石块(石片)如丛集的蚕茧,这些石块大多为白灰色,远远望去,确实很像蚕茧之丛集,由此形象地称呼为“蚕丛”。古蜀人有浓郁的大石(特别是白石)崇拜情结,这与蚕丛氏先祖的“雕楼”文化基因是有很大关系的。
蚕丛氏一族通过多年的观察,发现沿着岷江河谷南下,在今天的彭州市、都江堰市的东南方向,有一大片水草丰美的平地。相比于崇山峻岭,这里应该是最适宜生产与生活的。但是,由于这片土地地势低洼,与西北方向的岷山垂直落差有数千米,所以,每到春末雪山融化和夏秋洪水泛滥之际,这片低洼的土地就变成一片汪洋。这片土地要适宜居住,必须进行治理。
于是,蚕丛氏中的一支就迁徙到平原上方的高台上,这里有梓、柏等乔木,稍往下走,就是水泽边的灌木林。《华阳国志·蜀志》在谈到李冰治水之后,还说“岷山多梓、柏、大竹,颓随水流,坐致材木,功省用饶”[12],由此可以反证。“灌”字,还有一层含义,就是流入,注入。由于成都平原地势低洼,长期浸泡,潴留的水需要有河道引流,这样才能形成可供生产与生活的适宜土地。所以,柏灌氏一族,暂时居住在平原上方的高台乔木林中,白天则到平地疏浚河道,让平原形成水陆两种形态。露出水面的平地可以尝试耕种,水面则为渔业。而上述“柏灌”异写中的“伯雍”的“雍”字,就有一层含义是通“壅”,即遮蔽,阻塞。疏浚河道,自然要垒土作坝,让潴留的水能顺畅地排泄而出。古蜀人的这种治水智慧,可以在《华阳国志》记述李冰治水的特色中窥见一二:“冰乃壅江作堋……”[13]壅,即堵塞,遮蔽;堋,即分水堤。原来,柏灌氏一族早就开始蜀地的水患治理。至鱼凫氏,蜀地已到了以渔业为主、农业为辅的初级农业经济时代。
杜宇时代,则是较为发达的农业时代。从“杜宇”之名,可以看出这个时代的特色。“杜”,有堵塞、阻止之义,宇,则有疆土之义。杜宇,合起来就有整固疆土,拓边、固边之义。对此,《华阳国志·蜀志》给我们提供了非常有意义的信息:“后有王曰杜宇,教民务农。一号杜主……乃以褒斜为前门,熊耳、灵关为后户,玉垒、峨眉为城郭,江、潜、绵、洛为池泽;以汶山为畜牧,南中为园苑。”[14]这里所谓的“前门”“后户”“池泽”“畜牧”“园苑”等概念,不就是指疆域、边境和势力范围吗?
古蜀先王的最后一位——开明,则是进入了空前繁荣的城市经济时代。“开明”,就是开辟了一片光明的前景。《华阳国志·蜀志》这样叙述道:“九世有开明帝,始立宗庙。以酒曰醴,乐曰荆。人尚赤。帝称王。”[15]显然,这已经是礼乐文明高度发达的时代。
如此说来,柏灌氏是蜀祖从山地进入平原的一支过渡族群,也是蜀祖告别岷山高地、迁徙至成都平原的分水岭。他们既有山地高台乔木丛林的生活经历,又有平原水泽灌木丛林的生活体验,最为重要的是,他们已经开启了蜀中先民治理成都平原水患的先河。后世的杜宇、开明接续这种水患治理,至李冰时期而大功告成,成都平原从此进入“水旱从人,不知饥馑”的“天府之国”[16]时代。这种推理应该是合乎历史逻辑的,也有相应的历史文献支撑。
三、柏灌的行迹考辨
《蜀王本纪》云:“蜀王之先,名蚕丛,后代名曰柏濩,后者名鱼凫。此三代各数百岁,皆神化不死。其民亦颇随王化去。”[17]这是蜀王的前三世。相关记录很简单。“此三代各数百岁”,并非是指蚕丛、柏濩、鱼凫作为个体的生命长达数百岁,而是作为一个朝代,绵延了数百年。“皆神化不死”,也是指的其精神与形象不朽,长久地被蜀人崇敬、神圣化。这种神圣化就是一种仙化。宋人章樵在注扬雄《蜀都赋》时曾引《蜀记》云:“上古时,蜀之君长,治国久长,后皆仙去。”[18]这可以与《蜀王本纪》相印证。“仙”字义项有:1.仙人;2.非凡的;3.美女;4.轻盈的样子;5.婉称死去的人;6.姓。从“仙”的字形来看,山中之人就是“仙”。繁体字“神仙”之“仙”,就写作“仙”,而“僊”是异体字(其字形意义是人的迁徙,实际上是缥缈无踪的比喻)。如果说“山中之人”显得太平淡了,那就再加一个限制,即“山中的非凡之人”——“仙”。“仙”还有一种含义是指“婉称死去的人”,如仙去、仙化。所以,《蜀王本纪》这段话透露出的重要信息就是,包括柏灌在内的古蜀前三代,各自统治的时间持续了数百年,他们都信奉一种原始的“仙教”(或巫术),渴望长生不死,即使肉体的生命终结了,但他们相信自己是往生到了仙国去。这种信仰深深地影响了古蜀先民,所以,“其民亦颇随王化去”。对此,冯广宏先生所说的“大概那时的蜀王,本身就是大巫师、总祭酒,故以特殊的巫教方式来统治蜀民”[19],是有一定道理的。
当然,学界也有不同的理解。如任乃强先生就认为“盖羌俗火葬,无坟茔。汉儒不解其王无墓之故,妄从羌人自解之语,以为‘仙去’。至于其尽皆无墓,亦谬谓其‘随王化去’”[20]。但是,《华阳国志·蜀志》却有这样的记载:“周失纲纪,蜀先称王。有蜀侯蚕丛,其目纵,始称王。死,作石棺、石椁。国人从之。故俗以石棺椁为纵目人冢也。”[21]任乃强先生“无坟茔”之说,似乎与历史文献记载相抵触。
何以古蜀五王(或五朝),唯柏灌的历史文献记录最少?任乃强先生有自己的解释,他说:“窃认为他(指柏灌)是一个蚕丛支族的领袖,并且亦自成立为一个独立的氏族。还可能就是进入北川盆地的一个氏族首领。由于它未发展成为国家,华夏族之史家(如扬雄、常璩)知其名而不详其事,所以只作了这样的安排。”[22]
柏灌行迹缺乏史料文献,有学者从读音上解读,认为“‘柏灌’很可能就是‘伯鲧’的隐音”,而“‘伯鲧’即以白马为族徽的母系氏族领袖”“伯鲧或柏灌氏乃母系制”“早蜀中期柏濩——柏灌——伯鲧氏族属母系制,而伯鲧则是一位伟大的母亲”[23]。此说甚为大胆。冯广宏先生极力反对此说,认为“柏灌决非伯鲧,上古时代这两位传说人物,不容混淆或融合”,因为柏灌“起码要比鲧早千余年”“柏灌与鲧的活动地域并不相同。他们一为古蜀先王,一为中原头领,空间也有很大暌隔”[24]。
还有一种观点认为,柏灌就是斟灌氏,被夏征服后,变成夏的同盟部族,一直随夏东迁,率领族人跟随大禹治水;本来应该是有辉煌事迹的,现在却找不到它的史迹。[25]应该说这是一种很有新意的观点。但是,随之而来也有这样的问题需要回答:1.为什么柏灌要跟随大禹远离故土,放弃权位去治水?2.有关大禹治水的文字记载、文物遗迹遗址很多,但似乎还没有发现柏灌的踪影。是柏灌的名字另有写法,还是柏灌在随从大禹治水的事迹中不值一提?3.为何《蜀王本纪》和《华阳国志》等有关古蜀历史的文献对柏灌的这一重大选择集体失语?这些问题,也许要等到有关新的文献发现或新的出土文物发掘之后,才能有明确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