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扬雄对夫妻伦理的阐述
作者: 龙霄摘 要:号称“汉代大儒”的董仲舒表面上是把儒家以外的诸子百家都斥为邪僻之说,其实他的思想体系是以阴阳、五行作为骨架来解释宇宙秩序,解释天的功能,认为“天道之大者在阴阳”,并将“贵阳而贱阴”之说引申到人事,从而形成了人间的阳尊阴卑理论。扬雄认为,正统儒学并没有“男尊女卑”之说。社会人伦必须遵循“天日错行,阴阳更巡”的天道原则,而固定不变且违背“天道”原理原则的“尊卑、贵贱”人伦,是非常错误的。夫妻关系的稳定不仅对于家庭而且对于社会的发展都至关重要,所以扬雄反复强调说,人间的人伦,包括君臣、父子、夫妻关系,大不过天道人性原则。
关键词:扬雄;夫妻伦理;男尊女卑;天道人性;反复阐述
扬雄是两汉时期学术界的领军人物,被尊称为“西道孔子”[1],后来一度进入孔庙从祀人物之列;甚至还有学者认为他是超越孟子的孔门弟子。为什么呢?就是因为他是中华文化史上著名的哲学家、思想家、教育家,著有《法言》《太玄》等59部著作,是名扬全国的硕学鸿儒。扬雄最重要贡献是坚持、推广正统儒学。他对否定仁义、灭绝礼学,篡改经典的其他学说,则有所批评。扬雄的学术思想,充分体现出蜀学兼容并蓄的特色,不仅对于蜀地文化的传播有重大推动作用,而且对于全国的学术界,亦有非常深刻的影响。这里谈谈扬雄对夫妻伦理的阐述。
一、董仲舒宣扬男尊女卑
西汉初期,在政治上占主导地位的是“黄老之学”,那是因为经历秦末战争后经济的残破,急需休养生息;而“汉承秦制”又带有很强的法家意味。其时真正的官学并没有建立。经过文景之治到汉武帝时代,经济富裕了,朝廷倚重的思想家董仲舒通过对天人关系、古今关系的重新解读,提出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奠定了经学独尊的基础。他本人也成为两汉时期官方的政治理论代言人。
号称“汉代大儒”的董仲舒表面上是把儒家以外的诸子百家都斥为邪僻之说,其实他的思想体系极为庞大复杂。早在东汉,班固就注意到董仲舒的思想体系并不是无章可循,他说:“汉兴,承秦灭学之后,景、武之世,董仲舒治《公羊春秋》,始推阴阳,为儒者宗。”[2]所以范文澜先生也说:“董仲舒的哲学基本上是《易经》阴阳学的引申。”[3]
董仲舒利用阴阳五行的思维框架说明人与天之间存在着某种神秘的联系,认为“天道之大者在阴阳”[4],并将“贵阳而贱阴”之说引申到人事,从而形成了人间的阳尊阴卑理论。他在《春秋繁露·基义》中进一步发挥说:“君臣父子夫妇之义,皆取诸阴阳之道。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即是说,在人伦关系中,存在“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这三纲。问题是,这是真正的“儒学”吗?
在董仲舒看来,要维持社会稳定和人际关系的和谐,就必须强调阳尊阴卑理论,以男的为阳,女的为阴,而且阳永远是主体,阴永远是附庸。董仲舒以阳贵阴贱论证封建的尊卑等级观念,并以此确立君权、父权、夫权的统治地位,他说:“循三纲五纪,通八端之理,忠信而博爱,敦厚而好礼,乃可谓善。”[5]这样,社会的稳定和人际关系的和谐就很容易实现了。
董仲舒认为:“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6]这样,他以天意的体现对封建纲常的神圣性、永恒性做出了神学的论证。在封建统治阶级的支持下,董仲舒阳尊阴卑伦理便成为西汉时期的统治理论,被正式列入国家法典。
二、扬雄对男尊女卑的批判
当扬雄开始学习、研究儒家学说的时候,作为西汉统治理论的董仲舒的所谓儒家学说已经经过了上百年的发展与凝练,形成为一套完备的思想体系了。扬雄必受其影响。但是,因为他身处乱世,更因为他在40岁之前,就是居于蜀郡郫县的一个普通学者,所以他能以独立的眼光去识别董仲舒理论的缺陷与不足。
扬雄严厉批判过许多高举孔儒、忠孝旗帜却可能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假儒生。例如,他批判过西汉初期为刘邦制定三叩九拜的上下尊卑的朝仪制度的叔孙通,将其视为“诎道信身”“重利轻道”,无视天地真理和内心德治的小人。
在扬雄看来,儒家伦理学中的“仪礼”与“礼义”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任何热衷于制定外在的尊卑仪礼伦理制度,并以为依靠这种礼乐、礼制的伦理制度,就可以实现德治的“礼义”之说,完全违背了孔子的礼义大道原则;尤其是像董仲舒那样在国家社会中极力强调君臣、父子、夫妻的绝对尊卑伦理的说辞,更是虚伪,他在《太玄·玄摛》中指出:
而君臣父子夫妻之纲辨矣。是故日动而东,天动而西,天日错行,阴阳更巡。死生相摎,万物乃缠。故玄聘取天下之合而连之者也。缀之以其类,占之以其觚,晓天下之瞆瞆,莹天下之晦晦者,其唯玄乎![7]
扬雄认为,社会人伦必须遵循“天日错行,阴阳更巡”的天道原则,因为这是一种常识常理。每个人在国家社会中的“身份”,都是因时、因场合而多样化的,现实社会中的许多人伦弊端,就在于许多人不懂得按照天道原则去适应这种“本来”的身份伦理转换。既然“天日错行,阴阳更巡”,那么固定不变且违背“天道”原理原则的“尊卑、贵贱”人伦,也就是非常错误的了。
因为夫妻关系的稳定不仅对于家庭而且对于社会的发展都至关重要,所以扬雄反复强调说,人间的人伦,包括君臣、父子、夫妻关系,大不过天道人性原则,他说:“孝,至矣乎,一言而该,圣人不加焉!父母,子之天地欤?无天何生?无地何形?天地裕于万物乎?万物裕于天地乎?裕父母之裕,不裕矣。事父母自知不足者,其舜乎?”[8]扬雄这里所说的“裕”是富饶、丰盛的意思。这段话的意思是说,父母子的孝慈关系,本是天道人性的本然和使然,明白道理的人是不会去多事搞什么“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伦理制度的。人间的所有合理伦理,都有其天道人性的基础,是不能也不必强加强求的。
扬雄当然还是倡导君臣、父子、夫妻之间应该建设出上下有序的伦理关系的;但是,扬雄反复强调的人为主观规定的软法律的“礼制、仪礼”,与自觉通天道人性、自修自治的“礼义”之德行,是有本质区别的。扬雄在《太玄·戾》中指出:
戾:阳气孚微,物各乖离,而触其类。
初一:虚既邪,心有倾。测曰:虚邪心倾,怀不正也。
次二:正其腹,引其背,酋贞。测曰:正其腹,中心定也。
次三:戾其腹,正其背。测曰:戾腹正背,中外争也。
次四:夫妻反道,维家之保。测曰:夫妻反道,各有守也。
次五:东南射兕,西北其矢。测曰:东南射兕,不得其首也。
次六:准绳规矩,不同其施。测曰:准绳规矩,乖其道也。
次七:女不女,其心予,覆夫谞。测曰:女不女,大可丑也。
次八:杀生相午,中和其道。测曰:杀生相午,中为界也。
上九:仓灵之雌,不同宿而离失则岁之功乖。测曰:仓灵之雌,失作败也。[9]
对其中的“次四”“次七”,北宋的司马光有如下“集注”:
夫治外,妻治内部,道相戾也。然而内外相成,以保其家。……夫倡妇和,道之常也。今乃乖戾,弃同即异,女则覆天之智,臣则败君之功,大可丑也。[10]
这段话的意思是,男女之间的差异要承认,但这种差异并没有地位上的高低,更没有歧视女人的意思。男女之间的差异产生了不同的要求:男人必须包容、阳刚;女人必须柔美、细心。男女各安其位,各守其道,这是男女分工不同,所以要互相包容,相辅相成。如果双方都各尽其职,则家庭和睦。这样就符合阴阳和谐之道,家庭也就能够美满。
三、正统儒学没有“男尊女卑”
扬雄之所以要批判“男尊女卑”,首先是因为它不符合“阴阳”的天道人伦;其次是因为它打着儒学的旗号,而孔子创立的正统儒学哪里有“男尊女卑”呢!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确实来自于孔子,有人根据此话而认为孔子歧视女人。但是,理解孔子的话不能断章取义,必须将这句话放在当时的语境中:
子贡曰:“君子亦有恶乎?”子曰:“有恶。恶称人之恶者,恶居下流而讪上者,恶勇而无礼者,恶果敢而窒者。”曰:“赐也亦有恶乎?”“恶徼以为知者,恶不孙以为勇者,恶讦以为直者。”
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子曰:“年四十而见恶焉,其终也已!”[11]
这三段话是孔子与弟子子贡的对话,它们是上下相关联的,不可只摘出其中一句而论。
上述话的重点是表述“女子与小人”有“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之象:亲近了,他们会无礼;疏远了他们又会怨恨。这其实是说某些品性低俗、地位比较低下的人难以相处,因为这种人一般受教育少,道德修养自然会低,很容易沾染上社会上的不好习气。此处的“女子”即代指或者引申为某一类人,而不是指具体的“女人”。
在孔子的时代,确实有“男尊女卑”之说,但是,它不是来自孔子而是《易经》,更重要的是它并不是如董仲舒所讲的“夫为妻纲”的意思。《易经·系辞上传》开篇即说:
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知大始,坤作成物。
《易经》是中国最古老的典籍,在传统文化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它的核心是以“阴阳”探讨宇宙天体运行规律。“阴”即坤,泛指地、女人、老母、妃妾等;“阳”即乾,泛指天、男人、老父、君王等。虽然其中有“天尊”“地卑”,但“天尊”并不是说“天”非常尊贵,而是说天空高远,公正无私;其中的“地卑”,是说大地踏实亲切,不分净污贵贱。《易经》中有“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也有“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即是说,只要顺应天地自然,各守其分,就可以推进万事万物的生成和发展。
如果非要将“天尊地卑”理解为“男尊女卑”,它仍然没有男女不平等的内涵,没有贬低、歧视妇女的意思,而是讲男女在人生、婚姻中应该如何和谐生活的道理。这就与孔子讲的如何使社会安定的基本要素完全一致了。
孔子之所以提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12],是因为孔子非常明白,社会生活与自然界是一样的道理,需要稳定。最重要的原则就是万事万物必须各安其位。所以孔子这话说的就是各安其位这个“位”的关系,并不是表示臣、子、妻要绝对服从君、父、夫。如果结合《论语》通篇来看,更可以知道,孔子对居上位者的要求更高。他认为,居上位者要有更高的德行,才能成为下位者的榜样,不能不受任何约束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所以,孔子就说,君王就要像君王,臣子就要像臣子,父亲要像父亲,儿子要像儿子,妻子要像妻子,这样就能各安其位,各司其职。
孔子提出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本是没有等级、贵贱之区别的。如果非要找出其中的差别,那只能说,这里的“贵贱”指的是在人生不同阶段中,因为岗位的原因,人们在社会中所处的位置必然有所不同;但这并不代表能力和身份,更不是思想和地位上的尊卑。这和中国传统文化里的“贵贱平等,天下大同”的主张是一致的。
应该说,“男尊女卑”的真正出处是在《列子》,不过又与孔子有关。《列子·天瑞》:
孔子游于太山,见荣启期行乎郕之野,鹿裘带索,鼓琴而歌。孔子问曰:“先生所以乐,何也?”对曰:“吾乐甚多。天生万物,唯人为贵。而吾得为人,是一乐也。男女之别,男尊女卑,故以男为贵,吾既得为男矣,是二乐也。人生有不见日月,不免襁褓者,吾既已行年九十矣,是三乐也。贫者士之常也,死者人之终也,处常得终,当何忧哉?”孔子曰:“善乎!能自宽者也。[13]
列子是介于老子与庄子之间的东周时期著名的思想家,也是道家学派重要的传承人物,被尊为“冲虚真人”。他创立了先秦哲学学派贵虚学派(列子学)。其先后著书20篇,后人整理的《列子》仅余8篇。
《天瑞》篇为《列子》之首篇,其文多为寓言以及议论,正如张湛《列子序》所言:“大略明群有以至虚为宗,万品以终灭为验;神慧以凝寂常全,想念以著物自丧。”[14]这是讲有形之物诞生、消亡,其暂行于世而终归虚无。人生亦复如是:从婴孩、少壮、老耄直至死亡,性命本非吾有,生死不过往来。
列子小于孔子约一个世纪,不知道他是怎么掌握“孔子游于太山”史料的,很可能就是编造的寓言;而且,“男女之别,男尊女卑,故以男为贵”这样的话语是“荣启期”所言,与孔子又有何涉?何况,荣启期本为隐士,他对孔子自言得“三乐”,即为人,又为男子,又行年九十五。后世以此为知足自乐之典。不过,荣启期所说的“男尊女卑,故以男为贵”是说“吾既得为男”所以快乐,是“安贫乐终”的一种表示,丝毫也没有歧视女性的意思,与董仲舒等人的“夫为妻纲”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
注释:
[1](汉)桓谭:《新论·启寤第七》说:“张子侯曰:‘扬子云西道孔子也,乃贫如此。’吾应曰:‘子云亦东道孔子也。昔仲尼岂独是鲁孔子?亦齐、楚圣人也’。”
[2](汉)班固:《汉书》卷二十七《五行志叙》,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1082页。
[3]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第二编,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112页。
[4][6](汉)班固:《汉书》卷五十六《董仲舒传》,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1904页,第1914页。
[5](清)苏舆:《春秋繁露义证》,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297—304页。
[7](汉)扬雄著,(宋)司马光注《太玄集注》卷七《玄摛》,中华书局2022年版,第215页。
[8](汉)扬雄:《法言》之《孝至》,见纪国泰《<扬子法言>今读》,巴蜀书社2017年版,第375—376页。
[9][10](汉)扬雄著,(宋)司马光注《太玄集注》卷一《戾》,第18页、第19页。
[11]杨伯峻:《论语译注》之《阳货》,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91—192页。
[12]杨伯峻:《论语译注》之《颜渊》,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28页。
[13]杨伯峻:《列子集注》之《天瑞》,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22—23页。
[14](晋)张湛:《列子序》,见杨伯峻《列子集注》第292页。
作者:四川省妇女联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