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成都”改名“南京”的有关问题
作者: 李殿元摘 要:成都在历史上曾经改名“南京”,新旧《唐书》对此都有非常清楚的记载。根据史籍记载,可以明确四点:成都改名“南京”是在唐肃宗时期而不是唐玄宗时期;成都被称为“南京”的时间是三年而不是一年;成都改名“南京”为“府”,故“成都县”仍然存在;成都是中国历史上最早得名“南京”的大都市。对史书未记载后来取消“南京”之名的原因,我认为,一是安史之乱已经彻底平定,唐肃宗的地位已经非常稳定,后方根据地已经不太重要;二是成都的发展并未得利于“南京”其名,甚至,在文化人聚集的成都,他们还会评价“南京”之名虽然高大上,却远没有“成都”这个名称更有历史文化内涵。
关键词:改名南京;成都府;时间三年;得名最早
许多研究成都历史的学者都认为:“成都是中国乃至世界罕见的自建城起便未改名称的城市。”[1]对这个结论,争议很大。屈小强与邓经武都是研究巴蜀文化的大家,他们对此问题的看法就有差异。屈小强说:“无论是‘南京’‘锦城(锦官城)’,还是‘龟城(龟化城)’‘蓉城(芙蓉城)’,都仅是成都这座美丽城市的别称。其于二千三百多年间,始终未改过本尊之名;而且它在中国十大古都中,是唯一至今未曾改名换姓、城址一直未有变更者。”[2]邓经武说:“对很多人至今还沿用‘成都有二千三百多年的城市历史’说法、对成都是中国历史名城中‘唯一保留原名、原址’等不当之说,……世人皆知的一个事实,至少从先秦典籍中出现频率远远高于成都且一直沿用至今天而‘城名不变’的洛阳、邯郸,就可证明成都在这个方面并非‘唯一’!”[3]其实,“成都”在历史上是不是改过名称,本就是一个非常值得研究的问题。
一、成都确实曾经改名“南京”
成都是在唐肃宗时期改名“南京”的,新旧《唐书》对此都有非常清楚的记载。
《旧唐书》卷十《肃宗本纪》记载:至德二载(公元757年)十二月“改蜀郡为南京,凤翔府为西京,西京改为中京,蜀郡改为成都府。……(上元元年)九月甲午,以荆州为南都,州曰江陵府,官吏制置同京兆。其蜀郡先为南京,宜复为蜀郡。”[4]
《新唐书》卷六《肃宗本纪》记载:至德二载(公元757年)“十二月丙午,上皇天帝至自蜀郡。……复诸州及官名。以蜀郡为南京,凤翔郡为西京,西京为中京。”[5]
《新唐书》卷四十二《地理六》记载:“成都府蜀郡,赤。至德二载(公元757年)曰南京,为府,上元元年(公元760年)罢京。”[6]
根据史籍记载,可以明确三点:成都改名“南京”是在唐肃宗时期而不是唐玄宗时期;成都被称为“南京”的时间是三年而不是一年。
不仅史籍对成都曾经改名“南京”记载清楚,在当时文人的诗歌咏唱中也可以得到证明。这里仅以唐代最著名的两大诗人李白、杜甫的诗歌为证。
曾在永王幕府供事的李白写下了著名的《上皇西巡南京歌十首》。该组诗的其二、其六、其十分别是:
九天开出一成都,万户千门入画图。
草树云山如锦绣,秦川得及此间无。
濯锦清江万里流,云帆龙舸下扬州。
北地虽夸上林苑,南京还有散花楼。
剑阁重关蜀北门,上皇归马若云屯。
少帝长安开紫极,双悬日月照乾坤。
李白的《上皇西巡南京歌十首》组诗充分表达了诗人对成都的赞美,内容丰富。他在表面上颂扬唐玄宗西巡为盛事,实则是运用讽刺手法,对玄宗的逃跑主义表达了不满。
而作为现实主义诗人的杜甫,正是在安史之乱期间,为避战祸于乾元二年(公元759年)夏天来到成都。在成都期间,他写作了《北征》《春望》《梅雨》《哀江头》《进艇》《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等大量反映社会现实的著名诗作。他在这些诗歌中留下了“南京”这一名称。例如,《梅雨》一诗说:
南京犀浦道,四月熟黄梅。
湛湛长江去,冥冥细雨来。
茅茨疏易湿,云雾密难开。
竟日蛟龙喜,盘涡与岸回。
杜甫此诗,描写蜀中四月的情景。诗中的“南京”即是成都,“犀浦道”指唐代的犀浦县,也就是现在郫都区的犀浦镇。又如《进艇》诗写道:
南京久客耕南亩,北望伤神坐北窗。
昼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
俱飞蛱蝶元相逐,并蒂芙蓉本自双。
茗饮蔗浆携所有,瓷罂无谢玉为缸。
诗人在草堂的北窗独坐,极目北望,感慨万千。他直抒胸臆:之所以到成都,并非情愿,是避难和谋生兼而有之。此时一种悲怆感伤的情绪油然而生。
二、对“成都”改名“南京”的误解
成都确实在唐肃宗时期曾经改名“南京”,这在新旧《唐书》中都有非常清楚的记载。但是,认真钻研新旧《唐书》可以发现,其中并不是说的“成都”改名;被改名的是蜀郡,是益州。
两千多年来,中国因为疆域辽阔,为便于管理,从大禹治水“划九州”开始,就有行政区划了。在历史上,行政区划有变化,有发展,在不同的时期使用过郡、县、国、州、道、路、府、省、行省等名称来划分行政区域。著名的如秦始皇,首次在全国彻底废除分封制,推行郡县制,分全国为三十六郡,郡下再设立县。汉武帝时期为进一步加强中央集权,设立了“十三州”。“州”这一级属于监察性质。东汉魏晋南北朝实行的是“州—郡—县”三级管理,“州”成为中国最高的行政区划单位。隋代改州为郡,恢复秦制,以郡统县。
唐朝行“道—州(郡)—县”三级行政区划制度。“道”以监察区为主。其行政职能虽然还不健全,但强调了中央行政区划的重要性;时以州(郡)、县为最基础的行政区划。同时,唐朝统治者还会根据不同的人口和政局,对各州的级别进行调整,而不是一成不变。
成都所在的区域,古称蜀。秦统一古蜀后,在此设立蜀郡;汉武帝时期在此设立益州。无论是蜀郡还是益州,其下均辖有成都县。由于成都是蜀郡或益州之首县,又常常成为“蜀”或“益”的代名词,例如“蜀都”“扬一益二”。
唐武德元年(公元618年)﹐复称蜀郡为益州;天宝元年(公元742年),唐玄宗又改益州为蜀郡。所以新旧《唐书》关于“改蜀郡为南京,……蜀郡改为成都府”的记载指的不是改成都县名,而是改“蜀郡”之名为“成都府”,成都县仍然存在。这就犹如民国17年(1928年)设立了成都市,下辖的两县是成都县和华阳县一样。新旧《唐书》的“地理志”对此有非常清楚的记载。《旧唐书·地理志》载:
成都府,隋蜀郡。武德元年,改为益州,置总管府,管益、绵、陵、遂、资、雅、嘉、泸、戎、会、松、翼、巂、南宁、昆、恭十七州。益州领成都、雒、九陇、郫、双流、新津、晋原、青城、阳安、金水、平泉、玄武、绵竹等十三县。又置唐隆、导江二县。二年,分置邛、眉、普、荣、登五州,属总管府。又置新都、什邡二县。……天宝元年,改益州为蜀郡,依旧大都督府,督剑南三十八郡。十五载,玄宗幸蜀,驻跸成都。至德二年十月,驾回西京,改蜀郡为成都府,长史为尹。……
成都,汉县,属蜀郡。汉朝成都一县,管户一万六千二百五十六。蜀,三代之时西南夷国,或臣或否。至秦惠王既霸西戎,欲广其地,乃令其相张仪、司马错伐蜀。取其地,立汉中、巴、蜀三郡。蜀王本都广都之樊乡,张仪平蜀后,自赤里街移治于少城,今州城是也。蜀城,张仪所筑。
华阳,贞观十七年,分成都县置蜀县,在州郭下,与成都分理。乾元元年二月,改为华阳。[7]
《新唐书·地理志》载:
剑南道,盖古梁州之域,汉蜀郡、广汉、犍为、越巂、益州、牂柯、巴郡之地,总为鹑首分。为府一,都护府一,州三十八,县百八十九。其名山:岷、峨、青城、鹤鸣。其大川:江、涪、雒、西汉。厥赋:绢、绵、葛、纻。厥贡:金、布、丝、葛、罗、绫、绵、羚角、犛尾。
成都府蜀郡,赤。至德二载曰南京,为府,上元元年罢京。土贡:锦、单丝罗、高杼布、麻、蔗糖、梅煎、生春酒。户十六万九百五十,口九十二万八千一百九十九。县十:成都、华阳、新都、犀浦、新繁、双流、广都、郫、温江、灵池。[8]
新旧《唐书》所谓的“成都府”之“府”,虽然是当时类似于“郡”“州”一级的行政区划的存在,但“府”是国家第一大州,政治上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府作为行政区划名称,始于唐代,其地位较一般道下面所辖的州为高。安史之乱前,唐王朝设置的“府”仅三处,安史之乱后增加到了八处,其中由于皇帝暂时居住或者登基而上调的有凤翔府、成都府、兴元府。成都之所以改“州”为“府”,就是因为唐玄宗的驻跸。
所以,说成都在“中国十大古都中,是唯一至今未曾改名换姓、城址一直未有变更者”是正确的;但就全国古都而言,成都确实不是“唯一至今未曾改名换姓、城址一直未有变更者”。
三、成都改名“南京”而后取消的原因
成都是在至德二载(公元757年)十二月改名“南京”的。此时,唐肃宗李亨登基已经两载,安史之乱已经基本平定。李亨的父亲唐玄宗也已经由蜀地返回长安。此时李亨下诏将“成都”之名改为“南京”,既是惯例,也有深层次的考虑。
中国古代文化,儒家学说是主流。孔子一再强调:“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9]意即:周朝的礼仪制度是以夏商两代为根据,然后制定的,多么丰富多彩呀!我是主张按周朝的制度办事的。所以,周朝又主要是西周的许多制度被后世所沿袭。
《诗·大雅·公刘》有“京师之野”,《诗·曹风·下泉》有“念彼京师”的句子。《说文》释“京”为“人所为绝高丘也。”《春秋公羊传·桓公九年》有:“京师者何?天子之居也。京者何?大也。师者何?众也。天子之居,必以众大之辞言之。”意为天子居住的地方规模很大,人口众多,后世因以泛称国都。“京”是象形字,本义是人工筑起的高土堆。所以,“京”就有高大的意思,当它与“邑”等字合用成了“京邑”“京师”后,就有了国都的意思,并逐渐演变为关于国家首都的专用词。天子所居住之地必然是最高大的城,所以叫京城。西周时期就有“镐京”这个称呼了。
自周代起,作为周国都的镐京在后世又多次成为国都,在汉高祖时因取意“长治久安”而改称长安,但是,世人仍然称长安为“京”。例如,杜甫的《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就把长安称为“京”,白居易的《琵琶行并序》里也有“辞帝京”。
因为安史之乱,唐玄宗不仅失去了他最心爱的杨贵妃,更失去了皇位。他在南逃蜀郡的途中,命太子李亨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负责平叛。至德元载(公元756年)七月,李亨在灵武即位,为唐肃宗,尊唐玄宗为太上皇。远离叛军避难在蜀郡的唐玄宗不得不对此予以认可。
平定安史之乱后,太上皇从呆了一年多的成都回到长安。虽然皇位是不可能还给唐玄宗的了,但唐肃宗仍然对随从玄宗入蜀的大臣加官进爵,并按照惯例给唐玄宗这位曾经的天子所居住过的蜀郡冠以“南京”的称号。改“成都”为“南京”,不仅是惯例,是对唐玄宗的安抚,说唐玄宗去成都是去巡幸陪都,而不是去避难,这样做是为了让朝廷的面子能好看点;但更有将成都作为唐朝陪都,建立巩固后方的意思。
从经济上看,自秦统一巴蜀,尤其是李冰修建都江堰以后,巴蜀经济文化大发展,在汉代就已经成为国家的“五都”之一,甚至取代关中成为新的“天府之国”,为历次国家统一提供了充分的物资支持。到唐代,成都是全国最有名的大都市,更有着“扬一益二”的美誉。相比将大后方建在凉州陇西,去经历大漠风沙,成都物产丰富,社会稳定富裕,无论哪方面的条件都非常优越。
从政治上来看,巴蜀地域从先秦时代就倡行统一与安定,有相忍为国,以求民安的淳朴古风。巴蜀作为历代地处中原的中央政权的大后方,不仅安定富庶,而且比较服从中央管辖。所以,这里的安全系数比其他地区为高。这安全系数中,当然有地理环境的因素,但人的因素、社会的因素,则是最为要紧的。
从军事来看,安史之乱进攻唐朝都城长安的路线,是从东、北两线进军。这样一来就堵死了唐皇向着中原或者江南避难的道路,只能选择向西或者向南避难。相比西部的凉州、陇西,明显不如南边那四面环山,易守难攻又物资丰富的蜀中安稳,因此向南几乎成了摆在唐朝中央政权面前唯一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