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章太炎对钟鼎文字的态度转向

作者: 顾湘

摘 要:人们普遍认为章太炎不信钟鼎。但从章氏书信、年谱及著述中有关钟鼎彝器的观点,可发现其对钟鼎由“疑”到“信”,只是对宋、清人的释文评价甚低。章氏曾搜求铜器,对铜器的制作材料、铜器拓片以及钟鼎著述都有过关注或研究,还参考钟鼎文字解释《说文》以及《三体石经》等。章氏对钟鼎文字与《说文》关系的讨论,反映了他作为传统小学家“以《说文》为中心”的主张;同时他又不得不承认以《说文》解释古文的局限性,因此也兼采彝器古文。

关键词:章太炎;钟鼎文字;说文解字;小学

章太炎先生(1869—1936)为国学大师,其学术成就广涉经学、史学、小学、医学等领域。上世纪80年代以来,章太炎研究日新月异,但关于章氏对钟鼎的态度,学界至今未有积极定论,一定程度上仍停留在“信”或“疑”的单一问题上,对由“疑”到“信”的具体过程以及相关问题都缺乏深入的关照,因而未形成一个相对客观而全面的认识。近年来有学者关注到章氏著述中所引的钟鼎文字材料,也有学者开始重新整理、论述章太炎对甲骨等出土资料的态度。这对章太炎研究无疑是有所裨益的。

一 章太炎“不信钟鼎”辨析

(一)章太炎对彝器真伪问题的态度转变

章太炎对于钟鼎的真伪问题,始终十分谨慎。他在1910年10月31日与弟子钱玄同的书信中说:“若钟鼎则真伪难知,无宜傅会。”[1]态度较为模糊,但并未全盘否定。同年,他的《理惑论》一文对当时钟鼎的出土情况提出了五点质疑,认为近世出土器物众多,不合常理。一些学者凭此文即认为章太炎对铜器持否定态度。其实细读文章后,可知章太炎针对的是铜器的出土情况,而不是器物本身;并且文中还说“然则吉金著录,宁皆雁器,而情伪相集,不可审知,必令数器互雠,文皆同体,斯确然无疑耳”[2],指出铜器真伪杂糅,但若这些器物铭文有相互吻合者,便无疑。其态度是缓和并且积极的。之所以给读者造成对钟鼎言辞激烈的错觉,是因为章氏在文中对甲骨的发难,但实际上章氏在此文中对二者的态度并不完全一致;而“数器互雠则确然无疑”的这一观点,在1913年《文始》叙例中也再次被提到:“自宋以降,地臧所发,真伪交糅,数器相应,足以保任不疑,即暂见一二器者,宜在盖阙,虽捃摭不具,则无伤于故训也。”[3]所以这个时期,章太炎对铜器是比较认可的,只是因严谨的态度而不甚显眼。

章氏晚年已确信大部分彝器及其文字的真实性,这时也不再“讲条件”,只是依旧保持谨慎的意见。1935年章氏在苏州国学讲习会上讲《小学略说》时说:“钟鼎重器,铸造匪易,故伪者尚少。”[4]比之《理惑论》时期,态度更为肯定。章太炎在这次演讲中曾两次言及钟鼎文字的可信程度:“夫钟鼎文字,尚有半数可认,亦如二王之草书笺帖,十有六七可识,余则难以尽知,不妨阙疑存信。”“大抵钟鼎文可识者,十可七八;刀布则十得五六”。[5]同年6月28日,他在与金祖同的书信中,也提到“钟鼎可信为古器者十有六七”。[6]另外,章氏与马宗霍的一封书信中亦说:“彝器真赝虽难尽定,其可信为真者,终有十分之七。”[7]

张虹倩认为,章太炎对金文持“信物疑释”的态度。[8]即是说,章氏对钟鼎器物本身是相信的,但对钟鼎铭文的释文持疑。章氏在与马宗霍的书信中曾明确表达过此观点:“若宋以来所作彝器释文,直是无知妄作,无一言可信。器自真,释文自妄。”[9]又,章氏在与金祖同书信中将钟鼎与《红崖碑》和《埃及碑》类比,称它们皆非赝造而“释文无一可信者”。[10]

章太炎这样说,主要有两方面原因。第一,章氏认为由于宋代离三代已逾千年,故钟鼎文本已不可识,尤其是相较于《三体石经》这样文本确凿的古文字材料。所以其《新出三体石经考》说:“既以三体相检,其字有定,不容立异,非若铜器款识者人人可以用其私也。”[11]第二,章氏认为释钟鼎文字者既不得自“师授”或“故老”,亦无征于字书,所以其释文不可信。如1922年5月5日章氏与易培基书说:“自宋以来,为彝器款识作释文者,皆取之胸怀,既非师授,亦无显证。”[12]1931年11月13日,他在与吴承仕书信中说:“后之作钟鼎释文者,绝无传授,以臆释为何字,此所谓不知而作者矣。”[13]1935年其《汉学论(上)》云:“循彝器释文之说,文不必见于字书,音义不必受之故老,苟以六书皮傅,从而指之曰,此某字也。”[14]对考释者不正统的考释方式提出批评。在章太炎看来,宋人清人的释文各有弊病——“宋人之识钟鼎,皆略取形似,笔画增减,一切不论,其失在鹘突。清人之识钟鼎,皆皮傅六书,强为仞定,其失在专辄。”[15]他认为宋人“望气而知”,太过模糊;而清人因治小学的习惯,一味以“六书”为识读的指导方法。

这一评价虽犀利,但的确指出了宋清两代铭文考释最突出的问题。宋代金石学初兴,对出土古文字的研究才刚刚起步,一些金石学家也不通小学,因而“穿凿附会、误释误认的字自然也不少”。[16]而清代学者专治《说文》,“六书”之说又是应用于以《说文》为代表的六国文字和秦篆的文字规律。于省吾先生曾言《说文》以小篆为主,所引的古籀文皆是晚周文字,并非文字的本源。[17]清人对许书“极推崇之能事”,自然无法正确地追本溯源,以致误释铭文。

(二)章太炎对钟鼎文字的相关研究

如果说上文所述章太炎对钟鼎的态度改变还只是一种观点的演绎,那么数年后,章氏访求铜器、研究拓片等一系列活动则是在实践上具体和深入了。1918年,国内政局复杂,章太炎辗转西南和两湖地区。[18]10月,章太炎返沪,先后与弟子钱玄同和吴承仕通信,问及铜器事。10月31日,他与钱书云:“近日铜器价值甚廉,亦见何物否?”[19]11月13日,他又致信吴承仕:“闻宛平铜器近甚易得,贾直亦轻,足下能为访求一二否?”[20]12月6日,其又与吴书:“端居无事,且思得一二铜器以为娱乐。在蜀亦得数品。北都此物仍贵,足下似亦不好。”[21]有意思的是,章氏在这封信尾称“勿以玩物丧志为笑”,似乎因自己搜求铜器的行为而略感羞惭。无独有偶,章氏在1920年与吴的书信中提及自己“近得四川虎一具”,亦自嘲曰“聊以玩物害志焉。”[22]

虽然章氏这时只是自称以铜器为娱乐,但紧接着却对数种铜器拓片展开了考证。

1919年6月26日,章太炎与易培基的书信中说:“昨得手书,并无异敦拓本[23]、《湘军志平议》,展玩尺札,如对故人……无异敦释文无误。”“商周铜器,可尽拓以见遗否?”[24]可以猜想,章、易二人在这之前还曾有过书信讨论过赠送拓本事宜。1922年5月5日,章氏与易书,称已收到所寄《散氏盘》拓本,并赞其字画精湛,允为名宝。[25]对于拓本中某些字,章氏还作了考释,不过他本人对此番考证并不笃定:“仆本不欲妄说,今此所释,亦未敢自信。”[26]但一月后,章氏又致信易氏,说散盘近又考出一字。对于这次考释的结果,章氏颇为满意:“此字释,觉字形文义,确当不疑,甚自快,兄以为何如耳?”[27]又自写释文于其上,寄回给易培基。可知上次信后,章太炎继续释读拓本,仿佛还有些乐在其中。又,1923年12月21日,章氏与王宏先书信中讨论所得黄河崩岸磬形铜片拓本,论其形制云云。

1925年,章太炎发表《铜器铁器变迁考》一文,考证铜器、铁器在古代生产和战争中的使用情况,并论冶炼锻造之术。[28]文中谈及钟鼎的制造材料:“然此诸器,惟鉴燧必用铜锡,铜鼎亦宜以铜为之。”[29]五年后,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出版。作为最早运用唯物史观深入研究中国历史的史学名著,此书开始运用出土铜器进行殷周制度考证。虽然章太炎对铜器的研究不及郭氏深入,但于古史考证也有所补益。

此外,从章太炎的一些表述中可以得知,他对《集古录》《考古图》《博古图》《历代钟鼎彝器款识》等钟鼎著作都有涉及。1906年9月在日本演讲《论语言文字之学》时,章氏说:“欧阳作《集古录》,虽于钟鼎彝器有所考征,而文字之原非其所识。”[30]1932年他与黄侃书:“孙生来,所得《考古》《博古》二录,欣快之至。《款识》释文,自昔是非无正,沿袭既久,以为固然。”“永叔《集古》不录正文;录正文者,莫先于吕氏。得此,则首都在吾掌中矣。”[31]按章氏的说法,得此二书,将便于款识释文的研究。1933年,章氏《古文六例》驳阮元说:“阮氏仍之,乃云黼画斧,实有其物……其说见《积古斋钟鼎款识》及《研经室集》,乃如阮氏得意之论。不知《说文》夔字说解云……”[32]1935年4月在《说文解字序》中,章氏认为薛尚功以钟鼎为法帖,视作美术之一,为最有识者。[33]

章太炎曾于1935年6月30日与金祖同通信,自白“于铜器款识讨究数十年”。[34]那么至晚1915年,章氏就已开始研究铜器了。从其早期所引钟鼎文字的情况来看,确应属实。1906年在《论语言文字之学》中,章氏就曾说过:“考之仪器,龜字作,雞字作,環字作,宛然象其物色。”“发声之维,古彝器皆作隹。”[35]而由章太炎1908年至1909年在日本国学讲习会上讲授形成的《章太炎说文解字授课笔记》(以下简称《授课笔记》)中亦征引钟鼎文字。[36]章氏所言不虚。

二 章太炎论钟鼎文字与小学的关系

(一)关于“以钟鼎改《说文》”

章太炎从始至终都反对以钟鼎驳斥或者校订《说文》的行为。1913年以前,这一观点比较集中。在《理惑论》(1910年)中,章氏批评吴大澂“毁瓦画墁,以相欺绐,不悟伪迹”,而“疑经典有讹,《说文》未谛”。他给出的理由是彝器文字“素非精理”。1911年1月24日,章氏在与钱玄同书中谈到王菉友“以钟鼎改《说文》”时,说古文一字数体,即使钟鼎之形精审,对应的《说文》古文未必就是错的,而且钟鼎文也不一定都正确。章太炎接着又称以钟鼎改《说文》是“多歧亡羊”,容易使治学者泛而不专。同年5月2日,章氏与钱氏信中感叹“高者如孙中容之伦,已不免摭拾铜器,擅改形声。”[37]其《文始》叙例亦见“刮摩铜器,以更旧常”之语。章氏亦想通过李斯和班固的例子说明《说文》中也收录了不少彝器文字;又以钟鼎文字“荧眩奇字,不审词言之符,譬之瘖聋”,认为质疑《说文》的行为会因小失大。[38]

章太炎晚年时,对“改《说文》”的态度不再如以往那般尖锐。章氏1932年11月22日与吴承仕的信中说:“今于《说文》所录形义有不可知者,参之彝器、石经,容可相说以解。”明确提出可适度参考彝器文字来解释《说文》。1933年7月4日,他与黄侃的书信中又说:“大氐研寻古文者,当以《说文》为律度,著其信善,而匡其纰缪。”[39]章氏一向回护《说文》,这两处的语气却十分中肯。然而1935年,章太炎发表《小学略说》的演讲时,态度似又转还,称今人喜据钟鼎驳《说文》之风至今约六七十年,“诡谲者流,以为求古文于《说文》,不如求之钟鼎。然钟鼎刻文,究为何体,始终不能确知”;又称“以钟鼎而驳《说文》,其失不止偏闰夺正而已”。[40]如上文,1913年以后,章氏研究铜器的记录已较为多见,并且我们推测出章氏实际开始研究钟鼎的时间应该更早。但章太炎似乎晚年仍旧对“改《说文》”之事戒之慎之,着实令人疑惑。

实际上,章氏的主张一直未变。他不赞成因对钟鼎有研究就质疑或改窜《说文》,这也是他屡次批评吴大澂的原因。吴氏著《说文古籀补》,“取古彝器文择其显而易见、视而可识者得三千五百余字,汇录成编”[41]。客观而言,《古籀补》开古文字工具书之先河,对古文字学发展实有奠基之功。而章氏始终坚持自己的这一主张,综合考虑,主要有三点原因:

第一,主观上对《说文》的维护。章太炎虽第一个提出“语言文字学”这一名称以取代传统小学,[42]但他研究的主要内容依然是传统小学,即形体、音韵、训诂三方面。[43]章太炎支持小学独立于经学之外,而《说文》之学又在清代小学中占据主导地位。章的治学沿革,以及后来为“激发民族种性”而提出的“国粹”主张等都和《说文》密切相关。在这样的时代背景和治学环境下,章太炎与《说文》本身就是不可分割的。1910年12月9日与钱玄同书信中,章氏谈道:“然非如段君精审,必不可轻改《说文》……仆自作《文始》后,觉许君说解一字一语多为精意所存,比类观之,益见深妙。”[44]而以钟鼎改《说文》的做法,势必会动摇甚至变更《说文》的正统地位。所以即使章氏关注其他文字材料,也不会从根本上改变他对《说文》的价值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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