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长教育焦虑的生成及其纾解策略
作者: 张悦摘要:家长教育焦虑是家长因对其子女教育问题的焦虑过度化而产生的紧张、忧虑、不安、烦恼等负面情绪状态,是存在焦虑、未来焦虑、身份焦虑的总和。从外部世界和自我的角度来看,社会竞争催化的时间恐慌、时空分离引发的选择困境以及自我认同缺失遭致的集体无意识状态是家长教育焦虑的主要致因。纾解家长教育焦虑,应从社会、学校和家庭入手,回归教育的本体价值、确保学校的育人主导地位、唤醒家长在教育中的主体意识,促成教育焦虑的积极转化。
关键词:教育焦虑;时间恐慌;选择困境;自我认同
中图分类号:G7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4634(2024)04-0025-07
近年来,随着“鸡娃”“牛娃”“内卷”等词在大众视野的频繁出现,教育焦虑已经由一种特殊的个体现象扩展成为一种较为普遍性的社会心态。家长作为儿童成长过程中的主要责任人,其教育焦虑更具有代表性。根据《中国家长教育焦虑指数调查报告(2018)》所提供的数据,有68%的家长存在不同程度的教育焦虑,仅有6%的家长表示从不焦虑。家长综合焦虑指数为67,整体属于比较焦虑状态 [1]。《孩子的成长,父母的焦虑——2019成长焦虑白皮书》更指出,91.5%的父母对孩子成长各方面的问题感到焦虑 [2]。适度的教育焦虑有助于家长改进教育行为,但显然,当下我国的家长教育焦虑是一种受非理性支配的过度焦虑,它直接导致了家长对不恰当教育方式的选择,影响了孩子的身心健康,加剧了社会竞争,甚至影响整个教育生态的和谐。因此,厘清家长教育焦虑的内涵、生成逻辑,并探寻家长教育焦虑纾解的可能路径,将有助于教育回归育人本位,真正实现立德树人的教育目标。
1家长教育焦虑的本体意蕴
1.1焦虑与教育焦虑
焦虑是日常生活中最常见的人类情绪反应之一,也是一种较为普遍的、复杂的情绪状态。在日常语境中,焦虑被认为是一种与个体主观感受到的害怕息息相关的、不愉快的、负性的情绪体验,包括主观感受和明显的生理反应 [3]。在学术史上,哲学与心理学对焦虑的本质有清晰的认识。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最早发现了焦虑问题,并从精神分析角度对焦虑进行了研究,开辟了焦虑研究的心理学道路。在心理学领域中,焦虑是“个体由于不能达到目标或不能克服障碍,致使自尊心和自信心受挫,或使失败感和内疚感增加,所形成的一种紧张不安、恐惧的情绪状态” [4]。心理学家认为,任何人在面临威胁时都有可能产生焦虑,其产生源自个体预感到了某种具体的现实危险或想象中的危险的现实或潜在威胁,并对这种威胁做出了不适当的反应。心理学意义上的焦虑是每个人都可能有并容易造成负面后果的一种情绪,哲学意义上的焦虑则不同,它主要指向人的一种存在状态。哲学家们倾向于将焦虑看作一种人生现象,焦虑与人生诸阶段有着互为因果的关系,它对人有着本体论的意义。他们认为,焦虑的产生具有完全不确定性,在世本身就是焦虑之源。从心理学和哲学关于焦虑的阐述来看,焦虑概念的核心要素有两个:一是对危险的意识与反应,二是对如何存在的谋划与担忧。因而,本研究将焦虑界定为:个体对不确定的危险或威胁的担忧以及由担忧所引起的负面情绪。这种负面情绪常常会给人带来一种“好像脖子被卡住了,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并诱发个体的恐惧、烦躁、不安、紧张等情绪,甚至会使个体做出像自言自语、坐立不安等各种无目的和无效的行为举动。
教育焦虑是“焦虑”在教育场域中的一种特殊呈现状态。教育的目的在于实现人的完满发展,但教育中的人是具有能动性的个体,其行为选择中蕴含着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性是教育焦虑的根本来源。比斯塔(Gert Biesta)将这种不确定性称为“教育的美丽风险”,教育的风险不可避免 [5]。教育焦虑既有作为一般意义的人的焦虑,也有着教育活动的特性。在这一意义上,教育焦虑就是教育主体因教育过程及教育结果带来的不确定性而产生紧张、不安、忧虑、烦恼等复杂情绪状态。值得注意的是,教育场域中的任一参与者,包括教育管理者、教师、家长、学生等都可能是教育焦虑的主体。
1.2家长的教育焦虑
随着科学技术、医疗卫生条件和物质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人对生命延续的焦虑逐步退居次要,开始追求更有价值的精神生活。这时,人们焦虑的重点从如何生存转向探寻存在的意义。特别是近年来,现代性所带来的不确定性使人们丧失了往日的本体性安全,整体性的类焦虑油然而生,焦虑成为持续性、弥散性的生存体验。人们在生存焦虑日益严重的情况下不得不思索“何为存在”“何以存在”等终极问题,而思索的最终结果便是将希望寄托于教育,特别是下一代的教育。于是,家长们开始将更多的精力、金钱和时间投入到子女的教育中去,赋予了“鸡娃”行为的合理性。焦虑情绪开始在家长群体中蔓延,直至演化成一种“剧场效应”,部分家长因对其子女的教育问题焦虑过度而产生紧张、忧虑、不安、烦恼等负面情绪状态,人们称之为家长教育焦虑。
首先,家长教育焦虑是一种存在焦虑。从存在论的角度来看,教育焦虑指的是教育活动中的“人”的焦虑,是“人”对教育的焦虑。焦虑和教育都是人特有的存在方式,它们都指向人的存在本身,指向人的自我发展、自我完善。人既是有限的,又是无限的,这是人存在于世的固有矛盾。人的一切烦恼、纠结、痛苦、不幸都来自这一矛盾:人的需要的多样性与其能力的有限性之间的矛盾,焦虑亦是如此。人的存在就是在有限与无限之间摇摆,在有限性的基础上追求无限性,人作为存在者的这种张力构成了人的焦虑来源。焦虑的本质特征是“存在”,教育则引导人实现从自然到自由、从应然到实然、从非特定性向成熟性的蜕变,使人拥有不断自我发现、自我实现的持续动力。可以说,教育既是人类超越生存焦虑的动力,也是人类化解存在焦虑的起点。面对激烈的社会竞争和不断加速的生活节奏,家长们会不自觉地将存在焦虑投射到子女的教育问题上,这也是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所讲的“系统对生活世界的殖民”。
其次,家长教育焦虑是一种指向未来的焦虑。焦虑是对未来的担忧,但并不是为未来生活中发生的所有事情担忧,引发人的焦虑的往往是那些在未来可能发生的、与美好生活格格不入的事物。家长所焦虑的则是那些会在子女的发展过程中出现的不可预测的威胁,是其对未来的不确定性的担忧。即使是拥有最多的教育知识、做了最周密教养规划的父母,也无法控制众多偶然因素。家长只能尽其所能控制自己目前所能把控的东西,在当下寻求一种确定性。对美好教育理想的无限追求与现实的有限性之间的冲突则会催生出教育焦虑。面对激烈的教育竞争和对子女未来的美好期许,家长一方面将教育视为改变现状的“救命稻草”,另一方面又担心教育所带来的风险和不确定性,因而家长在将改变现状的希望寄托在教育身上时仍然会有对教育结果无法预知的担忧和焦虑。
最后,家长教育焦虑是一种身份 ①焦虑。阿兰· 德波顿(Alain de Botton)指出,身份焦虑是一种担忧。担忧人们处在无法与社会设定的成功典范保持一致的危险中,从而被剥夺尊严和尊重,这种担忧的破坏力足以摧毁生活的松紧度;以及担忧当下所处的社会等级过于平庸,或者会堕至更低的等级 [6]。概言之,身份焦虑是人对自己在社会中地位的担忧,家长的身份焦虑则是家长因将子女的教育与自己的社会地位挂钩而产生的焦虑。像“液体”一样流动的现代社会既给家长带来了通过教育的成功实现“向上流动”的希望,同时教育的风险性也使家长产生了教育失败可能会导致“向下流动”的恐惧。这样的结果便是,子女是否优秀成为了评价家长们是否成功的潜在标准,家长之间打招呼开始以某某(孩子的姓名)妈妈、某某爸爸开头。孩子成绩好的家长会觉得骄傲,在家长圈里有话语权;孩子成绩不好的家长则觉得抬不起头,成为了家长圈里的失语者。
2家长教育焦虑的成因
教育焦虑源自教育活动的不确定性。家长的教育焦虑是其在面对子女教育问题时的存在状态,杂糅着家长群体对现代性社会所带来风险的恐慌,包含着其对子女不确定未来的担忧。历史地看,教育焦虑只是某个家长个体的一种情绪体验,但随着不确定性在教育场域中的延展和渗透,教育焦虑逐步泛化为一种群体性情绪,成为一种社会性的教育症候。对家长教育焦虑的生成逻辑的探究,可以从对外部世界的考察和对自我的审视两个维度展开。
2.1社会竞争催化的时间恐慌
罗萨(Hartmut Rosa)指出,竞争是决定当前社会分配的核心机制。“由于在竞争当中的判决与区分原则是成就,因此,时间,甚至是加速逻辑,就直接处于现代性分配模式的核心当中,……提升速度或节省时间就直接与竞争优势的获得有关。” [7]在“时间加速”的背景下,效率成为竞争逻辑主导下衡量社会发展和个人成败的标志,时间则成了一种宝贵的资源,社会发展的节奏越来越快,形成了一种“速度文化”。速度带来了便利、轻快和解放,在丰富个体生活体验的同时,也给人带来一种时间飞速流逝的感觉。正如罗萨所描述的那样:“时间仿佛像石油一般被消耗的原材料,越来越珍贵,所以其短缺越来越让人感到恐慌。” [7]这种因时间匮乏而产生的恐慌会引发人的焦虑情绪,在教育场域中则体现为教育焦虑。面对教育过程和教育结果的不确定性,家长们会因担心子女在有限的时间内无法获得能够实现美好未来所需的知识和技能而产生教育焦虑。
因时间匮乏而产生的恐慌使得家长在面对激烈的教育竞争时,迫切地想要通过某种方式来占有更多的时间,或提高时间的利用效率,以获得更多的竞争优势。提高效率通常有两种方式:缩短某项工作的时间或增加单位时间内完成工作的数量。为了在有限的时间内提升子女的竞争优势,家长往往会采取两种较有效率的方式:一是压缩闲暇时间,把有限的时间投入在学习方面;二是增加更多的学习活动,提高时间的利用效率。甚至有家长为了占有更多的学习时间,将子女的学习年龄提前:孩子三岁就被送去上钢琴课、四岁不识字就搞书法启蒙,五岁要开始艺术创作…… [8]这种看似高效率的教育方式背后,实际上则是在竞争逻辑下人们对教育工具价值的追求,是对儿童生存体验的忽视。这其中包含的是家长大量的金钱和精力投入,其代价则是子女兴趣爱好和闲暇时间的牺牲。家长们觉得“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愿意挤,总还是有的”,这种“争分夺秒”“时间就是效率”的时间观让人总感觉时间不够用,往往会产生一种疲于奔命但仍一无所获的感觉。这不仅催化了家长的教育焦虑,孩子也会被焦虑裹挟,过早被卷入不良竞争中。
值得注意的是,不论是家长过早对子女的未来进行谋划还是面对激烈的教育竞争时通过占有时间来获得竞争优势,体现的都是家长对子女未来不确定性的担忧,是一种未来对于现在的时间殖民 [9]。时间的单向性和不可逆性使人始终面向未来,向未来筹划,家长为了防范在未来子女的教育中可能出现的风险,更倾向于将这种担忧转移到当下,表面上是在“透支未来”,实质上把本来可以自然延伸的时间反叠、挤压到现在,造成了现在时间的紧张。反过来,假如你现在没有花足够“有品质的时间”在孩子身上,你会觉得有罪恶感;……最糟糕的是,假如孩子到头来一事无成、不成材的话,你更觉得有罪恶感 [10]。这也是家长教育焦虑生成的原因之一。
2.2时空分离引发的选择困境
在前现代社会,构成日常生活基础的时间计算总是把时间和地点联系在一起,空间和地点也总是一致的,因为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在大多数情况下,社会生活的空间维度都是受“在场”的支配 [11]。机械钟的发明和普及使“时间的虚化”成为可能,从而进一步推动了“空间的虚化”。现代性通过对“缺场”的各种其他要素的孕育,日益把空间从地点中分离了出来。空间不再仅仅指可捉摸的物理空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不再以物理距离的远近为主要凭据。时—空分离使“脱域”成为可能,即时—空分离使人的社会活动、社会关系、社会制度等内容日益摆脱时间和地点的束缚而使其交往融合成为普遍现象,在赋予现代人更多自由的同时,也使个体不得不做出权衡与选择。选择则会产生焦虑,正如存在主义哲学家索伦·克尔凯郭尔(Soren Aabye Kierkegaard)所言,“焦虑乃是人面临自由选择时,所必然存在的心理体验” [12]。一方面,选择代表着可能性,任何的选择都只是多种可能性中的一种,当个体做出选择时,就放弃了无数种其他的可能性。另一方面,选择意味着责任,即个体要承担其所作的选择的后果,面对结果的不确定性,焦虑的情感因此而变得特别突出。站在家长的立场上,每一项教育选择都会产生风险,随着选择的增多,这种风险也随之增多。面对未来的不确定性所带来的风险,该如何帮助子女做出适当的选择这本身就是一件令人焦虑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