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师大

作者: 聂巨宏

转过那个路口,84路车弯弯扭扭又经过了师大。

不紧不慢的公交广告荡漾在车厢的每个角落,老人在车门口上上下下,眯起眼睛听着广告。偶尔遇着老熟人,拉直了嗓子帮着让座位。阳光丝丝缕缕,穿过围墙树叶送到车厢里,打在凸凸凹凹的人脸上。还是那样的秋天,枯落的叶片被不知时节的嫩叶催促着,似落非落。飘到了围墙外,圈圈绕绕,惹得孩子一阵阵追逐,逮到了,拾起来折成船放进书包。飘进围墙里的,飘飘荡荡,碰在围墙上,跌跌撞撞隐没在草丛中;校园里旧池塘换水器扬起来的水花透着阳光,散射着五彩的光晕,哗哗的池水卷起来,落下,扩散开,一波波的漾圈扩散又聚拢,又扩散,又聚拢。图书馆前的那株古树静默地站在那里,沉默地看着每个走过、路过的人,注视着那些曾经来过又来了,来了不会再来,或者一直从青丝直到白发都经过它的人们。为了记住他们,它把自己的叶片撒在地上,弄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也让他们踩在上面弄出或大或小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于是每当他们踩出了声响,他们会抬头看一眼这株老树,偶尔会心的微笑,老树也会会心地微笑,于是这株老树就成了最高的树,遮住了坐井观天的池塘青蛙,遮住了很长的水泥路,形成了很长的林荫道,也吸引着有事没事的青年、情侣来到这里。传说它有很悠久的历史,甚至比里面很多长者的历史都悠久。

在这个还有点热力的秋天午后,阳光还是那样地透彻,透过84路车窗口,看着浮在古树顶上的白色的田家炳书院的穹顶,回忆起15年前第一次徘徊在楼前广场,记得的倒不是楼宇高轩,而是某种应和着内心呼唤的乳白色基调,它是一种似曾相识的生命呼唤。审慎地从一楼的走廊拾级而上到408专业课教室,摊开书本,放在阳光照射的课桌上,泛着光,折射到墙壁上,布满温馨。于是,老师学生就笼在了光晕里,一教室阳光暖和。老师讲得兴起,两脚一并,交叠而坐,点起一支烟,絮絮而谈。学生也吐着烟雾相应和,也颇有很久以前的那种韵味。这些都是发生在秋天午后的故事。

那时节里,我们听到了许多关于一个文化勃兴时代的奇闻逸事、文化传承:定期休假大理的刘文典在烟雾缭绕中就把学生试卷叠了飞机,据说来去无定的老头把烟锅递给学生抽两口时也不忘了说一句“我是懂庄子的两个半人的一个”,这话从他的弟子的弟子口中流露出来,有一种余脉流韵的味道;方国瑜是必须要讲的,可惜那时我们寻找的是关于形而上的美的问题,对这位云南巨擘的了解就简略得多了。牵牵连连,我们知道了赵仲牧先生、张文勋先生。对赵先生的理解还是一个偶然,一个云大老乡偶然说起赵先生的元宇宙理论,说它具有自成一脉的影响力,其时对老先生的印象还出自自己在审美心理上的一点深深浅浅的理解;那时赵先生还能够打麻将,去世时据说捐献了所有藏书,这无疑是具有文化意味的纯粹,这种气韵在408教室里酝酿。

一天从教室里散学,不知怎地,同门师姐聊起了学校熟识的老师,提到了文学院一位训诂学教授。这老师我认识,那还是在函授学习的时候,他来授课,第一句话就让我觉得特真实:我不喜欢给函授生上课,他们很少有学习的意愿,但是派我来授课,我要把每一堂课都讲好……后面说了啥我没听太清,但是这几句话却引起了我对于学习之外的更深层次的思考,想想后来再次与师大结缘和这种真诚不无关系。碰巧的是,这次闲聊还和函授生有关,说是一位函授学员在虚度四年之后想凭胡乱拼凑的论文拿到毕业证,不幸的是,被派到这位教授门下,于是就创造了一个经历28次论文删改都未获通过的纪录。当然,故事的重点并不在于28次,而在于这位方正的老师直面学员各种堵门却面不改色:你不作修改,这论文就不能通过。事件的最后是这位学员无计可施最终潜心请教,毕业证是拿到了,可硬碰之后的风韵气脉是怎么流传在校园之中的没人去深究,但是有一种坚守却一点点地刻在了每个流传者的心里,这是一种对真知的敬畏和道德的坚守。以后每次见到这位老师,都不禁让我驻足。苍白的头发、简朴的衣着也会让我迅速把他和另外一位语言学教授换位重叠在一起:永远都是一身简单的牛仔和T恤夹克,骑着自行车来来去去,熟络地和每个认识的老师、学生打着招呼。另一位年迈的女教授一次提起他,说他们一次外出做义工,正感慨天热,他却掉队了,过一会儿见面才发现他汗津津地抱着一堆瓶装水客客气气地发给每个人,临了感慨在书卷隔离、文字冷漠之下缺失了很久的身体力行的温度与热力。这一幕可以勾勒出关于质朴的人性画面,我一直忘不了的却是那年考研究生时聆听过他关于哲学的语言学转向的阐述,简洁的话语、透辟的思考,活生生给我们荡开了一个新世界。后来有幸进入师大文学院深造,同住的外系同窗求介文学院导师讲座时,我常常说:叫他一声老师,你不亏!

那时宿舍夜黑灯熄时候聊得最多的就是这种一代一代的气韵传承,虽然每天见到不少从早到晚出出进进校园的各色各式的脸,为柴米油盐而面红耳赤,为蜗角虚名而六亲不认,不过都认定来到这里就一定有值得追寻的宁静与空旷。他的纯粹足以扩大到属于人性的每个角落,囊括住一颗颗跳动浮躁的心,要不为什么要天南海北地都会聚在这里,刨除尘世的利害功名而甘心枯灯黄卷呢?那时的伍谢瑞芝图书馆可是天没亮就有人守候在大门口,夜已深才合。可不就是要藏纳那些皈依安静的灵魂在适合的每一页书卷之中吗?这样看来,其实师大人是很纯粹的,从老师到学生都能在书卷之中找到他们,看到他们的性格;也可以发现从花园到宿舍,都走着一条刻满文香的路,甚至会把这样的气脉神韵从过去接续下来,保留到现在,刻在性格之中,带到公交车上……

好多年都没有联系那时一起辩驳的师兄弟姐妹了,不过也不着急,至少我是相信有一种共同的东西一直藏在我们的性格里,这就是当初我们负笈求学而想镌刻在生命里的东西,它混合着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路一径、一沙一石、一师一课,隐蔽在我们的神情态度里,在等待合适的雨季破土而出。那年得到消息,龙泉校区改了,变动挺大。一个师妹后来怀旧去了,走过她那时休闲的竹林没事,走过那时背书的甬道还没事,可是站在装修后的伍谢瑞芝图书馆前,她哭了,很伤心。后面的故事我没听下去,大约也激起了同门们的情感波浪,想想这些纯粹的痕迹还是经不住时光的打磨,也是在情理之中。我还是相信她还在过去,一直没变过,至少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甚至这会成为她的性格,一种醇香的精神力量,从这里出发,飘散在许许多多的地方,像蒲公英的花伞一样。

84路车匆匆忙忙,一如以往一样,一二一大街停车站急刹一脚,承载起很多的行人。路过师大的那一刻,我呼吸了几口熟悉的空气,看着熟悉的大门从远到近,又由近到远,匆匆而去,只是已经不在龙泉站放下很多乘客了。那一株老树还静默在图书馆前,深秋的黄叶堆在枝上,满头灿然。一阵风起,纷纷扬扬,带着秋霜的痕迹,飘飘荡荡流转到远方……这又有什么呢?不回来就不回来吧,落叶归根不是师大的本意,可不就是希望每片叶子浸润秋霜的纯净后,又去点染自己的湛蓝天空吗?这样想来,真的挺好,把师大作为一个你旅行里路上的补给站,只是记得它给予你的让你一次性走了很远、很远,走到了你原来不曾去过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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