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器,何以“中国”
作者: 卢晓菡“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兔毫连盏烹云液,能解红颜入醉乡。”“雨过天青云破处,者般颜色做将来。”自古,文人咏颂的美物中,瓷器从未缺席。古人用“烟岚色”“珠翠色”“秋水澄”来描绘瓷器的温润色泽,也以“让巧薄”“月魂堕”“云魄起”言说瓷器的精巧玲珑。如指月之指,流传千百年的绮丽辞藻不仅让今人得以想象古瓷之美,也借由文字的表达,指向了瓷器绵延千年的灿烂文化。
瓷器不仅是百姓饮食起居的日用品,还是宫廷贵胄的收藏品、文人雅士的案头陈设;也曾作为中国最主要的出口产品,引发了西方餐桌文化的变革,撑起了大航海时代庞大的海外贸易;还一度被欧洲各国疯狂追捧和效慕—拥有一件中国瓷器是财富、身份和品位的象征……它甚至在千年前打动了一位宋代皇帝,其不惜将自己的年号﹃景德﹄赐予烧造它的小镇—英文里,更是直接用首字母大写的china(瓷器)来指代中国。仿佛,它是寰宇之间解密中国的最重要锁钥。
从一抔泥土入火涅槃,到出落成流光溢彩的美器,瓷器经由能工巧匠的苛刻打磨、王公贵族的推崇赏玩、芸芸众生的使用流转,最终赓续千年、流布天下,毫无愧色地置身人类最伟大的造物之列,完成了世界对东方美学的想象,亦赫然成就了中国器韵天工的雅物传奇。

历史流变
瓷面千变,由此生发的历史故事纷繁复杂。从最原始的陶器到瓷器,数千年间,朝代更迭纷至,出产的瓷器各有各的辉煌,其间包含的文化和美学意蕴在漫长的历史涤荡中渐次绽放。而以瓷器为代表的器物,亦成为窥见中国人审美流变的一面明镜。
西周古朴的原始青瓷如自青铜时代的幽明中穿云破雾而来,昭示着中国瓷器的滥觞。东汉孕育出成熟的青釉及黑釉瓷器,犹如一道天光,照亮了两汉斑驳的器物史。开放的大唐,造就了以南方越窑和北方邢窑为代表的“南青北白”双峰并峙的局面,亦开创了以长沙窑为代表的釉下彩装饰的先河,彻底唤醒了蛰伏于后世的瓷器文明。
将秘而不宣、清新淡雅之美发挥到极致的宋瓷,以不假外求的气质抵达了中国瓷器的审美臻境。从坊间日用品到皇室御用器具,不同风格窑系的生产解除了羁绊,迎来瓷器的极大繁荣。瓶花史与家具史适逢其时的碰撞,也催生了各类文房清供等陈设瓷的出现。官、哥、汝、定、钧五大名窑,其瓷器或以名贵稀有著称于世,或以开片窑变摄人心魄。耀州窑暗花装饰别开生面,龙泉、景德镇青瓷更是堪比玉石,风靡四方。可以说,追摹青铜器、银器、漆器、玉器和玻璃器之形制、颜色和质感,凝结着“道法自然”“格物致知”精神意趣的宋瓷,诠释了中华文化独出机杼的审美理想,其影响深远,无远弗届,闪耀着永恒魅力。

若说瓷器黄金时代起始的荣光归属于宋,此后的高光时刻,则由元代点亮。至元,当来自波斯的苏麻离青偶遇景德镇的高岭土,便开启了素瓷向彩瓷的跨越。一改宋瓷之清雅内敛,元青花攻克了白瓷、透明釉和青花颜料三大难关,甫一出世便傲视群雄,以华丽繁复的纹饰、热烈奔放的气质在一众器物中拔类超群。借由通达的海陆商路,其远销西亚和欧洲,将中式美学成功输往全球。自此,兼具中土面貌和胡风的青花瓷,羽翼日丰终至势不可挡,此后几百年间一直引领着瓷器的核心技术和美学风潮。
上承元青花,明清皇室的干预加之民窑的激烈竞争以及海外贸易的影响,让中国瓷器日益精进,逐步走向了极盛。豇豆红、郎窑红、祭红等单色釉瓷或浓艳沉静,或晶莹华贵;卵白釉、德化、甜白、粉青釉等或浅淡柔润、古朴典雅,或圆浑致密、幽翠瑰丽;彩色瓷中,五彩雍容富贵,粉彩美艳娇嫩;更有斗彩、珐琅彩、广彩、素三彩等各色彩瓷争奇斗艳、错彩镂金。鉴藏风气与文人趣味的变化、士商阶层及精英文化与市民文化的合流,使得此时瓷器的装饰题材也趋于细腻精工,山水、花鸟以及戏曲人物等无不盛备。
尤值一提的是,此间景德镇制瓷业繁华初现、渐成气候。明初景德镇设立御窑厂,至永乐年间,官窑即达58所,每天皆有上万匠人在此热火朝天地劳作。据说,宣德皇帝曾一次性要求景德镇烧制44万件瓷器—君民尽欢之余,景德镇开启的瓷业沸腾盛景,余波一直延续至今。


如今的景德镇,每年都有数以万计的年轻“景漂”从世界各地汇聚而来,为“天下瓷都”带来万千气象。以陶溪川、三宝村为首的创意园、艺术街,成为中国瓷器当代表达的扛鼎者。鳞次栉比的店铺和工坊中,瓷器以全然迥异于传统的面貌呈现,诸多具有当代意识、极具个性的探索性作品令人耳目一新。这是千年瓷器在当下的蜕变,如幽微的历史碎片,映照了中国瓷器风尘仆仆的来路和不可预知的未来。
瓷上美学
古瓷鉴赏家刘新园曾总结:“唐瓷看形,宋瓷看釉,元青花看画,明清青花看染。”各领风骚的历代瓷器背后,是否有共通的美学体系延续至今?
明代张应文《清秘藏》论柴窑曰:“青如天、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是为古今攸同的衡量瓷器之美的共识。釉色纯净如碧空,光滑油润如镜面,瓷胎轻薄剔透,瓷质触碰有乐声—一款好瓷器,“玉质金声”的材质本身就能给人带来愉悦。这其中关键的秘密之一,是它的原材料—高岭土。行家比喻:高岭土是骨,瓷土是肉,骨肉之间的最佳配比,才让瓷器的白度和硬度达到最优。而正是这般精确的科学计算,才造就了不可撼动、无法超越的中国瓷器技艺。譬如至今音尘渺绝的宋代哥窑,以薄胎厚釉、黑胎开片著称,其釉面开片裂而不漏,造成变化万千的“金丝铁线”,只有顶尖工艺制作的细薄胎体,才能呈现出如此莹泽酥润的效果。再如名噪一时的玲珑瓷,镂空而似玻璃状通透。这是属于材质的创新和突破—一件瓷器能薄到没有胎,只有釉,着实惊为天人。
釉色之美最为直接。从早期的青釉、秘色釉、汝釉、钧釉、大观釉、哥釉,一直到元代的卵白釉、霁蓝釉,明代的甜白釉,清代的高白釉……直至雍正时期的“十二色菊瓣盘”展示的釉色之千变万化—白者如云似雪,红者灼烁耀目,黑者若冷月寒林……颜色在瓷上呈现出的可能性,令人叹为观止。

所有釉色中,尤以青色为上。《爱日堂抄》中有载:“自古陶重青品,晋曰缥瓷,唐曰千峰翠色,柴周曰雨过天青,吴越曰秘色。其后宋器虽具诸色,而汝瓷在宋烧者淡青色;官窑、哥窑以粉青为上;东窑、龙泉其色皆青。至明而秘色始绝。”青瓷常以翡翠、玛瑙等入釉,使釉色含蓄素雅,釉质温润如玉,加之造型洗练,不事雕琢、不工纹饰,深合中国文艺“以玉比德”的传统。一件如晴空般万里无云的汝瓷置于案头,便如鸿蒙初开般静穆深沉,静静凝止成历史尽头的一抹青。无疑,源于徽宗梦境中的那雨过天晴之色,成为古瓷釉色美的巅峰。
钧窑则属另类。虽钧窑也盛烧青瓷,却因釉料中别具一格地添加了氧化铜为着色剂,并于窑炉鬼斧神工的造就下,呈现极光般幻化的奇彩,世称“窑变”。但见青瓷之上,釉彩有如夕阳下的云蒸雾涌、彩霞漫天,又如浩瀚宇宙中的星河灿烂、光华流转……此横生之妙境,正如清人所言:“夕阳紫翠忽成岚”—器物上复现自然玄妙莫测之色,简直是石破天惊的创造。
器形之美亦为直观。瓷器史上出现过诸多耐人寻味的经典造型,如琮式瓶、斗笠碗、水仙盆、梅瓶、孩儿枕、葫芦瓶、海棠尊、胆瓶、木叶碗……各式器形或如杨柳细腰,或似双臂揽月,或同凤凰展尾,或若小荷涵露……无论源于宫廷审美、文人喜好还是民间文化,它们皆诞生于饮食宴飨和以成套器具为媒介构建的繁复礼仪,应对了先民对生活更加精细的追求,亦投射出古人更为深邃的精神世界。

曾惊艳于“宋定窑白釉刻花花卉纹梅瓶”,那小口、短颈、丰肩、瘦底、圈足的瓶式,加之曲线曼妙的瓶身,通体施以莹润白釉,釉下自上而下分别刻画菊瓣纹、缠枝莲纹及上仰蕉叶纹,如同凝脂玉肤的美人静立于时光的薄暮中,一眼千年,遗世独立。又见一具“宋官窑笔舔”,器形为一不规则椭片,似儿童玩泥巴般随意按压摆弄而成,整体浑然天成、朴素稚拙,却无法做盘碟使用。而正是这一“无用之用”的器物,却被乾隆皇帝视若珍宝,写诗称赞“徒因阅岁深,沧桑互珍守”。这一不同寻常的趣味,可做器形多姿的另一类美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