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南书院:天水近代之文脉
作者: 胡晓宜当我听说陇南书院修缮告竣的消息时,天水上空恰好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我突然有些迫不及待,想立刻去看看,这座已有几个月不曾谋面的古院,在漫天飞雪中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书院距离我所在的报社仅有几百米之遥。经汉忠烈侯纪信祠,沿大十字过市政府,缓缓而行,没几分钟便已经走到了门口。斜对面,两株600余年的参天古槐巍然屹立,绿叶掩映之下,一座古朴典雅的建筑呈现于面前,这就是有着“陇上第一民居”美誉的天水胡氏古民居—南宅子。南宅子和书院隔壁的北宅子隔街相望,创建人胡来缙和胡忻父子都是明代名臣,邑人誉为“父子乡贤”。


许是天寒地冻的缘故,此番探访,在路上看到的行人显然比平日里少了很多,可喧嚣的车流声依旧此起彼伏。这或许正是繁华地带的共性,鲜少安静。
直到移步书院,时光似乎瞬间静止了。
那道红大门,俨然将尘世阻隔在外。门外车水马龙,院内古树参天、青砖黛瓦,古色古香。此刻,虽不比春夏时那般盎然,却因着雪花,空气变得尤为澄净。
陇南书院的原址,现为秦州区人民政府,其原貌尚存,因这两年修缮的缘故,很多单位暂时搬离了这里。书院为三进,临街而建,坐北朝南,正门三间。入门为过廊,两边为东西斋房。斋房各有坐北朝南的斋舍五排,每排五间。
最初,书院占地5000多平方米,共有房舍700余间。整体建筑布局为长方形,以贯穿南北的通道为中轴线,东西均匀排布。创始人董文涣在斋舍门楣上题有“含英”“茹实”“研经”“敷文”等字。“含英茹实,研经敷文”,合起来也是一副楹联。学生俯仰之间,受到的是鼓励,也是提醒。

光阴带走了流水的故事,亦改变了书院的容颜,唯独能够抵挡住时光的,或许,就是院里那棵古老的槐树了。树旁的半圆形门洞,是我一直喜爱的建筑。每回至此,都要轻抚它几下。不知何故,总觉得它应是这里墨香最浓的地方。
径直走进东三院,这里曾是秦州区文联的办公室,也是这座院子里我最熟悉的地方。依稀记得,几年前一个落雨的夏日周末,我与当时的文联主席顾明轩女士及三两友人,在她办公的幽静小院里品茗、抚琴。
彼时月色,皆是诗意。
东三院的屋子如今已焕然一新,不过门上挂着锁,整体格局变化倒也不是太大。
雪,仍下得紧。独自在书院内穿行,感受着这里的静默清朴。身旁一组组青砖灰瓦,散发出淡淡的沧桑气息。
书院之名始见于唐代,发展于宋代。初时为民办学馆,主要由乡绅、学者自行筹款,于山林僻静之处建置学舍。随着时代发展,学馆逐渐分为私立和官办两种,自清代明令禁止私立书院,省、府、县均开始设立官办书院。陇南书院是清末天水的6座书院之一,而天水书院的历史可以追溯到金代。金皇统四年(1144年),清水县县令李宝谪在县城西关创建了曲江书院,这也是天水见诸史载最早的书院。据载,当时全国著名的书院有很多,比如应天、岳麓、白鹿洞、嵩阳、东坡、鹅湖书院,等等,而偏居西北一隅的陇南书院,从规模和影响力而言,或许无法与其他知名书院相比,其教学理念却独具风格。
陇南书院创始人董文涣是清咸同年间著名诗人、诗律学家。清光绪元年(1875年)三月,董文涣筹得资金后,在秦州城动工复建藏经之所、诵讲之堂、休息之庐,名为陇南书院。翌年,陇南书院竣工,董文涣亲撰《创建陇南书院碑记》及《陇南书院落成示同舍诸生诗》。
是年,董文涣敦请辞官的秦州进士任其昌先生为首任山长。“山长”是唐代对书院讲学者的尊称,科举制度被废除之后,书院改成学校,“山长”的称呼随之废止。如今再次提及,满是旧时光里的味道。
任其昌主讲陇南书院近30年,孜孜不倦,“其教人,先通经史,旁逮古文,尤以躬行为本”。他并未沿袭专门考课、研习举业的风习,而是推崇广学博识、训诂考证的学风,更加注重对学生能力的培养。“学生入院学习,书院提供斋舍,例给膏火银数两。”查阅书院有关学生管理方面的记录可知,当时书院不仅免费为学生提供宿舍,还补给数两银子作为奖学津贴。很多学者认为,他的这些教育理念,即便置于当世也是非常先进的。
任其昌被誉为“陇南文宗”,其门下受业者约有千人,弟子中举者有八九十人之多,哈锐、任承允、刘永亨、丁秉乾等一代晚清精英均出于其门下。20年后,其子任承允接任山长之职,天水人称其为“小任山长”。“父子山长”一度传为佳话。
1900年,任其昌听闻八国联军入侵、慈禧太后西逃,忧愤不已,郁郁而终。任先生去世后,州城百姓感戴他对当地文化教育事业的贡献,以其字“士言”命名,将他居住过的南巷子改为“士言巷”。士言巷虽说不深,却是天水为数不多的一条以文化名人之名命名的古巷。若是沿解放路一路向西,行至伏羲城,远远便能望见士言巷口那两株屹立千年的古槐树。
作为古巷的见证者,老树如今虽已干枯,但依旧守望着巷内的老宅院。我有一年曾去探访这座宅院。时值盛夏,任家北厢房廊下满目葱郁,74岁的任宣宁(任承允曾孙)一边抿着小酒,一边听着秦腔,向我们讲述关于这座小院的陈年往事。
由于曾祖父离世较早,任宣宁对其记忆不深,只能通过母亲的只言片语为这位陇上久负盛名的先人画像。从15岁打板鼓开始,到后来当兵,再到复员后在工厂工作直至退休,虽说没有了祖上在秦州的荣光,但任宣宁并不觉落寞。得闲,他时常与三两老友相约伏羲庙广场,吹笙、打板鼓、看篮球比赛,自得其乐。
一个世纪以来,不论世事如何纷乱,秦州城诸如士言巷、张家大院、石作瑞故居等充满故事的老宅,如同陇南书院一样,在天水百姓心中,永远是蕴含着诗意和华美文采的地方。
时光的闸门一经拉开,很多历史画面便纷至沓来。
1926年,26岁的天水青年冯国瑞自陇南书院考入东南大学。毕业后,他又凭借着满腹才华考入清华大学深造,成为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等国学大师的弟子,一度被梁启超称为“陇上才子”,而后世亦将冯先生誉为国学大师。
他幼年聪敏好学,7岁入私塾,9岁请专馆的先生教他读儒书,11岁考入当时的天水县私立亦渭小学,14岁毕业后,师从任承允、哈锐,学习古文辞。17岁那年,他考入甘肃省立第三中学,因博学强记,国学功底扎实深厚,深受老师喜爱。
而后来在清华园读书的那些美好岁月,想必冯先生亦是一生难忘,彼时与他同时拜于梁启超门下的同窗好友们,后来大多都已成了中国文坛的大儒。
回至故乡的冯国瑞,对甘肃石窟艺术进行了开拓性的挖掘研究和整理。凭着知识分子对乡邦文物特有的尊重与热爱,他攀危岩、探幽洞,深入石窟腹地考察,并写成《麦积山石窟志》。这是麦积山石窟开凿1600多年来首次由专业知识分子对石窟文物进行科学考察,具有开创性意义。
冯先生还倾其一生教授国学、历史、诗词,富学以育子弟,规行以教后人。其孙冯念曾于多年后回忆说:“祖父继承发扬了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他的国学根基源于陇南书院传统的文化精神……”
冯国瑞故居距我工作的地方很近,隐于闹市中的一条小巷。十年前的岁末,也飘着雪,我与几位友人于此间做客,结识了冯先生的曾孙冯梅溪及其夫人。
犹记得当年那树梅花,在院内开得甚好,不知多年后,别来无恙乎?
陇南书院于1901年改名为陇南中学堂,1904年更名为甘南中学堂,1906年又改为州中学堂……1914年改为甘肃省立第三中学,1936年改名为天水中学……
书院改学堂,在保留国学的基础上,传播现代科学文化知识,书院中流淌着的人文血脉依旧得以传承。
20世纪20年代,这里一度涌现出邓宝珊、胡楚白、王新令、聂幼莳等众多天水名人。
这座古朴的老院,珍藏了太多天水人的记忆。
“朋友们都羡慕我那几年能在书院里办公,我自己也觉得幸福。想起藤萝披拂的门洞,午后的阳光从斑驳的树影里洒落,就想常去看看它。”顾明轩每每说起书院,便有种陶醉的感觉。
20世纪90年代,一位如今旅居在外的天水作家在陇南书院度过了6年时光。“窗前,燕儿在林梢,小菜地里的菠菜、韭菜、蒜苗次第生长……”他珍藏了这些美好记忆,因为那是他打开书本过日子的味道。
与他们一样,热爱着书院的天水人还有很多。年届七旬的邓炎喜,与几位志同道合的老友将与书院有关的近30万字结集出版;学者丁楠教授虽已是鲐背之年,仍惦念着书院;即将步入不惑之年的公务员丁胜,因陇南书院的启发,挂职李官湾后,在村上建了一处古建结构的文化阵地“南山书院”,庚续着书院文化的根脉。
说到底,中国传统文化讲究“教授”,也强调传承。董文涣曾为陇南书院题写过一副集句联:“有民心焉,可与共学;非吾徒也,不得其门。”民心,来源于孟子的思想。作为传统教育体系的一部分,它的教育理念始终贯穿着浓厚的家国情怀。
“戊戌变法”时,学子杨润身等积极参加“公车上书”,要求变法强国;任其昌听闻京师失守,悲愤忧心,作绝命诗后掷笔而逝;周务学在敌军攻破城池之际,于墙壁上写下“勿毁我室,勿伤我民,尽守土责,杀身成仁”,随后以身殉国……如此深沉的人文情怀,我想,这应该就是那些与它有过交集的人们,每念及此便觉温暖的原因吧。
多年之后的冬日,我站在陇南书院中,看着积雪的松柏、青砖,这座天水文脉传承的高地,而今早已隐退于林立的市井楼厦之间,归于寂静。
寂静之美,可以养心。今人感到浮躁,多是失了传承。而古城天水能于闹市之中倾力保护这一方书院,大抵,也是源于这座城市对文化传承的尊崇与信仰。
好时光总是快时光。当我走出书院,回身看红大门内依旧雪花飘飞,安静寂然。晶莹剔透的雪落在参天古树上,那么清新,那么自然。
这一刻,我仿佛听到,秦州城一片书声琅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