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嶂侵归日，长城带晚霞

简约而富有变化的建筑之美

美学大师宗白华先生曾说：“中国最伟大的美术、最壮丽的美，莫过于长城。”

长城的壮美，首先来源于它巨大的体量所形成的磅礴气势。根据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的调查数据，长城资源的分布范围涉及15个省（自治区、直辖市），经过97个地级市，404个县（市、区）。长城，以它奇伟雄浑、绵延万里的雄姿，让无数人心生敬意。

长城在修建之初，军事防御目的极为明确，因此，它不具备其他建筑物普遍具有的装饰性。远眺长城，颜色相对单一，蜿蜒的墙体望不到尽头，呈现别样的简约之美。明代艺术家徐渭曾应友人之邀北上宣府（今河北省张家口市），留下了不少描写边地风景的诗篇，其中“八达高坡百尺强，径连大漠去荒荒。舆幢尽日山油碧，戍堡终年雾噀黄”，就是对长城简约之美的精准描述。

从广袤的西北戈壁到浩瀚的东部海滨，长城在大河巨川、崇山峻岭、荒漠草原之中穿行，仿佛一支巨笔沿山川走势在北方大地上画下的动感线条，将地形的变化具象地勾勒出来；又仿佛龙的化身，保家卫国，带给人们持久的精神力量。

长城建筑的节奏，不仅有横向的起伏，还有纵向的伸展，典型的表现就是关城的城楼设计。以嘉峪关关城为例，城楼建于城墙之上，又有三重歇山顶，指引人们的视线向上延伸，飞檐四角凌空，给人以鸟儿振翅欲飞之感，显得城楼愈加巍峨高耸，也使长城景观的轮廓线流动起来，丰富了视觉效果。耸立的城楼与坚固稳重的城墙相互衬托，城墙四周的角楼也犹如拱卫城楼的武士，整个关城呈现出雄健之势和不可侵犯的威严，“天下第一雄关”当之无愧。

对古建筑来说，一些在当时出于实用考虑而进行的设计，以今人的眼光来看，往往富于艺术魅力，长城也是如此。城墙垛口与垛口之间的距离大致相等，这样的设计在古代是为了合理布置兵力，如今人们则更欣赏它均匀、和谐的节奏感。

敌楼与敌台，几百年之前发挥着驻兵防守、储存粮草和武器的作用，现在成为长城上引人注目的景观。不同于垛口的均匀分布，敌楼或敌台之间的距离需要依防御的实际需要而定。如位于今河北省滦平县的金山岭长城，全长约15千米，建有敌楼67座，间距多为100—200米，也有相距仅40多米的。站在其中最具特色的将军楼上眺望，只见楼与楼相连，长城向远方逶迤延伸，磅礴之美尽收眼底。

如果把长城比作一幅超长的草书作品，敌台、烽燧等建筑就是笔画流动之中的顿挫。没有它们，绵延万里的长城就仿佛缺少了生命力，显示不出内在的节奏与律动。

长城上古代军事建筑形式的多样，也带来了观察长城的多样视角和不同的审美体验。远观、近观、仰视、俯视、城中观城、城中观景……不同视角下的长城，带给观者不同的感受。简约之中蕴含着丰富的变化，也是长城建筑景观的魅力所在。

自然与人工结合的景观之美

除了长城本身的建筑美，长城之美还在于建筑与自然地貌、天气状况等的完美融合。长城矗立于大地之上，其走向和具体军事设施的修筑多依据自然地势，顺势而为，把奇伟的自然之美与宏大的人工之美融为一体，堪称真正的“大地艺术”。

东部的长城多建于崇山峻岭之上，用条石和砖块砌成。古人利用高山、深谷等筑成城垣屏障，城体在陡峭的山脊上盘曲，敌楼则据守高点。关塞坐落于谷间峡口，起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作用。群峰之巅的敌楼，视觉效果上与塔相似，更具孤绝的气势。这样，长城和险峰互为映衬，相得益彰，雄者益雄，峻者益峻。即使同样是在崇山峻岭之中修筑的长城，因为山体形状、溪谷分布等地理面貌的不同，也展示出不同的风采。

八达岭位于居庸关外口，素有“京北第一屏障”之称，地理位置极为重要：北通延庆、内蒙古，西连张家口、大同，东到永宁，南去昌平、北京，可谓四通八达。城墙沿南北两峰盘旋而上，宛若游龙，曲直伸展，无穷无尽。登临者极目远眺，心胸也豁然开朗起来。

慕田峪长城建于悬崖峭壁之上，在关城西北，长城从东曲折而下，借山势转身而上，向西从山腰直冲山顶，然后径直下行，走势恰似一个牛角，因此得名“牛角边”。

由此继续向前，便是箭扣长城，其险，从名字就可见一斑。箭扣长城有一处景点叫作“鹰飞倒仰”：一座敌台立于突兀的山峰上，与山体形状结合来看，仿佛一只警觉的雄鹰在观察周围有无异动。此外，这段长城的城墙建在山体之上，坡度达80多度，几乎是直上直下，如此陡峭，连飞行技巧高超的雄鹰到了这里也要倒仰向上，奋力飞过。箭扣长城还有一处“天梯”，长七八十米，坡度达70多度，最窄处仅宽60厘米，每级台阶高约50厘米。这段长城以其险峻和陡峭，吸引着无数攀登者前来挑战。

西部的长城大多坐落于戈壁大漠之中，长城的颜色与沙漠和戈壁的色调几乎融为一体，显得格外沧桑。玉门关遗址位于敦煌西北，距敦煌市区约90千米。遗址里的汉长城以及烽燧等多由夯土筑成，在广袤无垠的戈壁上矗立千年，有一种纪念碑式的历史永恒感。站在古老的墙垣、烽燧面前，遥望茫茫戈壁，有一种“长烟落日孤城闭”的悲凉之感。

再向西行，新疆发现的200余处烽燧遗址，也是中国古长城的重要组成部分。烽燧俗称“烽火台”，是古代重要的军事报警设施。唐代边塞诗人岑参留下“寒驿远如点，边烽互相望”的诗句，李白在《发白马》中更是有过“边烽列嵯峨”的形容。这些高大的烽燧遗址不畏风霜雨雪，千百年来守护着西北边疆。在数个烽燧遗址考古发掘出土的纸质文书、陶瓷器、铠甲残片等，将古代戍边将士的生活细节鲜活地呈现在我们面前，令我们不禁生出“今月曾经照古人”的感叹。

在不同天气、不同季节，乃至一天中的不同时间，长城都有着各异的风姿。春花烂漫明艳，长城如展笑颜；夏日绿意盎然，长城如徜徉于碧波之间；秋霜层林尽染，长城披上“红装”；冬来冰天雪地，长城如“山舞银蛇”。月夜下的长城，孤寒冷寂，摄人心魄；晨光中的长城，富丽壮美，鼓舞人心。这种人文景观与自然景观融合产生的不同审美体验，古往今来，带给文人们无数灵感。古诗中，既有“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缭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挂长城”等描写长城月夜的佳句，也有“朝晖开众山，遥见居庸关”这种对长城壮美日出的咏赞。

云对长城的形象也有奇特的烘托作用。从色彩审美的角度看，蓝天、白云本就给人清爽的视觉感受，长城独有的色调与周边的植物又丰富了整体景观的色彩。

长城建在山岭上，是升腾山势的延续；而白云又在长城之上，更衬托出其奔腾之感。盘旋于山间的长城，与云海相遇时，有着“山在虚无缥缈间”的韵味。云雾缥缈，如烟似浪，在山间随性地流动、翻腾。古老的长城披上了云做的薄纱，在峰峦之间若隐若现，气势却丝毫不减。云海、长城、山峦交相辉映，壮美绝伦。

沧桑又历久弥新的文化之美

中国传统审美观的一个重要理念，是从感官上的触动到心物交融，再到情感体验，最后进入对人生境界的思考。长城的艺术与审美价值，还来源于它深厚的精神文化内涵。

一部长城史，就是一部劳动人民的史诗。修筑长城的人，主要是戍边的官兵和征调的民夫，他们为长城付出了汗水、血泪甚至生命，而筑成的长城，凝结着劳动人民的勤劳、勇敢、坚强、智慧等美好品质。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体现了对秦代暴政的控诉与反抗，也歌颂了真挚的爱情，赞扬了劳动人民的淳朴与善良。

长城记载着两千年的风雨沧桑，见证了无数历史事件。登临长城，城墙堡垒上斑驳的岁月痕迹，引领着游人想象那段已然逝去的时光：边塞烽火、朝政更迭、国计民生……土木砖石虽不能言，带来的情感激荡和对人生、对历史的深入思考，却不输史书中的万语千言。

明代进士黄洪宪有《山海关》一诗：“长城古堞俯沧瀛，百二河山拥上京。银海仙槎来汉使，玉关秋草戍秦兵。星临尾部双龙合，月照平沙万马明。闻道辽阳飞羽急，书生急欲请长缨。”既回忆了长城的沧桑往昔，又抒发了报效国家的热血情怀。此诗虽不出名，却颇为简要地概括了人们登上长城，凭栏远眺、抚今追昔时的所思所想。

历朝历代对长城的修缮保护，对长城的歌颂与赞美，也体现了“安土重迁”的文化气质。“安土重迁，黎民之性”，对于故乡和土地，中国人向来有着特殊的情感。现世安稳、生活美满，是每个中国人的朴素愿望。长城让沿线居民的安全感大大增强，人们因此信赖长城，相信长城会保护自己的家园。

长城是故乡的象征，出了城关，便离开了故乡，走西口、闯关东的故事，因此带上了一丝悲壮的底色。长城的厚重，映照出中国人对故乡的深沉情愫，也让人们对生于斯长于斯的家园多了几许依恋。

千百年来，长城见证着大漠边关的沧桑岁月，彰显着中国古代建筑的巨大成就，守护着沿线地区的安宁。而被长城哺育的人们，也真挚地歌颂它，赞美它。关于长城，人们写下了无数脍炙人口的感人诗篇，围绕长城，又诞生了众多可歌可泣的英雄故事。长城，是中华民族的代表性符号和中华文明的重要象征，留给中国乃至世界的，是一个永恒的、无价的艺术瑰宝。